在这里
坚持等待一片不肯掉落的叶子坠下,想起整树翠绿的青春。冬日即将到来,躲进被窝准备长长的冬眠,望着最后的枯叶飘落,为消逝的时光默哀。 --------《我的心中每天开出一朵花》
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我去了一趟爷爷家,顺便代父母把东西捎给他。
爷爷家住在嘉会里巷10号,拐过路口,进入小巷子,外面的世界的喧嚣就会消减许多,而毫无征兆地展现出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一排青灰色的砖墙,发出幽冷,阴暗角落的藤蔓植物,无序且恣意地生长开来,凌乱的瓦房,上面长出有些生机的杂草,很多年纪很大的玉兰树,爷爷总喜欢从树上摘下几朵玉兰花,笑眯眯地放在耳朵上,香味随着风飘向很远很远处。
走过会随着风“吱呀”地哀叹的老木门,看着那些剥落了红漆的门框,迈过中间塌陷的木门槛,与坐在小板凳上洗青菜的大妈打过招呼,来到一个小院子里,就可以看到爷爷读书的身影,他躺在一张黄色的竹摇椅上,摇椅缓缓而又静静地摇着。毕竟还是一个孤独的老人。
爷爷总会像我讲起一些往事,偶尔也就谈到他年轻的时候,老一辈的人对于热血沸腾的年代总是印象特别深刻。阳光在身边慢慢地沉淀下来,尘埃缓缓落地,他的续续不断的回忆中了我仿佛看到年少时的爷爷,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那时的树依旧青葱,我仿佛看到爷爷站在树下,他抬头望向树顶,入眼的却是一片缭乱的绿。当文革轰轰烈烈地进行的时候,爷爷却因为是地主的第三代而没办法上大学,纵使他有着令人咋舌的高成绩,纵使他有一腔年轻的热血,却被历史的高墙隔绝在了外面。偶尔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爷爷的皱纹会微微舒展,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容。那时他自负,觉得世界的不公平。而现在晚年的安心,即使迟了几十年,却又来之不易。
只是年少疏狂。却已不再。
我抬起头,院子的正上方,蓝色的天空飞过不知名的黑色小虫。还有角落里那棵玉兰树弥漫着淡淡的叶香味。突然有些恍惚。深秋之时,一次的一夜醒来,惊喜地看到学校食堂门口的桂花树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桂花一簇一簇的小心翼翼地攀在枝头上,幽幽的香气如墨一般荡漾在宣纸上,渐渐地渗透进空气里。可是也是同样的深秋,短短的几天而已,夜里的一场雨带着所有的桂花都扑入了浩大的死亡。即使这样的花明年再开一次,却依旧是不同了,每一瓣的花的欣喜以及绽放的那一瞬间的美,怎么会相同呢?那个在天刚刚蒙亮的时候路过食堂门口,触目而及的,那些星星点点的耀眼的金黄色,才算得上是那时真切拥有的,而今却不再拥有的淡淡的惊讶与欣喜。
《蒂凡尼的早餐》中的郝莉小姐,在肮脏而香艳的西班牙街区,丢弃了她的猫,5分钟后开始后悔,回去再找,猫已经不见了。挫败感汹涌而至,她开始怀念她从前所拥有的东西。骄傲如一只小孔雀,最终还是被无可挽回的命运驯服。可是她却拥有了她所爱的,去蒂凡尼路上的,孤身一人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我突然想到嘉会里巷的玉兰花,这些树似乎存在很久了。那些发生在嘉会里巷里的事,爷爷所经过的那些历史,爷爷曾经的青春年华,离我那么远,曾经离他却很近。时间万物总是在以自己的规律生长着,当我站在这小巷的里仰头看这些树时,想起它们在小巷过去几年或几时年里所目睹过,那些课本上或者黑白记录片上看到的事,所经历过的事情,它们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也许它们曾咒骂过,绝望过,但经过上上下下的沉浮后,它们又重新舒展了枝干和树叶,像长吁了一口气。
到现在,爷爷已经有了白发,牵着孙女的时候,树冠已经长到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而四散的枝叶也荫绿了不少。爷爷伸出手拍拍树干的时候,枯瘦的手上皱纹像极了干裂的树干,再看爷爷的脸,恍恍惚惚的,我觉得是两个被岁月改变了容貌的充满智慧的朋友在对话。这是时间结晶体的美丽的断面,它仿佛改变角度,让自己看到最美的光彩。这些光彩是这些树,这片院子,爷爷所拥有的财富,是爷爷额上和眼角的深深的皱纹,是爷爷的一双睿智的双目,是花白了的头发,是阳光下静坐着时的思考。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当年所拥有的,而今已不再拥有了的青春年少被一次次的思考而过滤,额上的皱纹越深,一院子的玉兰树的香气拂过淡淡的时间之上,老来之时,生命之树,枝叶繁茂,那样的融入自然的平和宁静的心境,无所变迁,成了无时间的时间。那便是包含沧桑的拥有。
拥有的和不再拥有的,让我不经想起林觉眠的《与妻书》中的“初识之日,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与汝并肩携手,笑语唧唧,何事不语。即今思之,宛然留空。”
即今思之,宛然留空。如今拥有的感慨,失落,悔恨,这些情绪便也是人生的一笔财富。给以时间以宽度,不再拥有的东西与自己分离,就是那样的那时的无法复制的心情,就如同看大桂花欣喜的绽放的那一瞬间的心的撞击,就如同爷爷当年的年少疏狂,即今思之,不仅仅的宛然留空,还有留下的,是更为灿烂美丽的心灵的微微悸动与生命的思考。不再拥有才会重新拥有。
无法再拥有了,是以一种完成的姿态呈现的,你回过头往回看,每一步的脚印都是那么清晰与坚定,最后你停留在自己的脚上,那是现在所拥有的,然后在不久将来,它们又被时光抛向身后,得到与失去,拥有和不再拥有,将时光一点一点地拼接上。
《蒂凡尼的早餐》中,穿着黑色小礼服一身冒牌货的小女孩,站在玻璃橱窗前面,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看着陈列柜子上的蒂凡尼的项链,她刚刚失去了她的猫。她怎么会明白呢,她自己也是闪闪发光的珠宝。
岁月流金,青春慷慨,在这里,在那里,到处都是,生命在一次次的拥有和不再拥有的时光中渐渐富足。
参考资料: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