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飘雪的冬季
逸飞一路风尘，在火车拖拉机交替长久颠簸中，他已经兴奋得忘乎所以。推开那扇在梦中无数次推开的柴扉，久别的农家小院中迎上来快人快语的表嫂：“哎哟，还念叨你哪……瞧瞧，也不写封信早告诉我们，好好收拾一下你的屋子，你瞧瞧这院子乱的……”
“没事，大嫂，我来了，就是帮您一块收拾！”
“瞧这孩子，还是那么嘴甜，怪不得谁见谁爱……”
表哥拎着逸飞的三个大箱包，冲表嫂嚷嚷：“把这行李放哪？！就你话多……进屋吧！”
“来，我来。”逸飞拣过一个最大的皮箱，打开，冲表嫂说：“大嫂，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您笑纳。” 表嫂还没接过逸飞送来的那件羊毛衫，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瞧你，上次来你就给我送礼物，这次又……咱穷乡僻野真是没有什么好东西，真不知道给你掏登点啥……”
“没啥，没啥，这件是给大哥的这是给小侄子的……这件羊毛衫是送给九儿的，她还好吧，一会儿我给她送过去……”
忽然，空气似乎被凝固了，半天没有人吭一声。逸飞不知所以然，盯住表嫂，木讷地问：“怎么了？”
“苦命的九儿，她……死了。”
逸飞感觉头上被什么敲了一下，轰一声他呆住了。
从表嫂那支言片语的叙述中，逸飞听懂了九儿这几年的苦难经历。他震惊了。
一
那个多雪的冬季，阳光从山的那边露出羞赧好奇的笑脸，她望到的一切尽染上一层朦胧的绯红的薄雾，轻纱般覆盖在白雪清凉的拥抱中。远山那高高低低被雪包裹下沉睡的山梁，那山坡上排排密密光秃秃的小白杨，望着山脚下被大雪覆盖住的那十几栋木屋，只有冉冉炊烟像仙女舞蹈般袅袅婷婷，预示着人们还在生息劳作，在僻塞的山村中，人与大自然和谐共享，生命与自然如此贴近如此依赖如此美妙，那样的生活景致是精灵的吟唱是神的舞蹈是仙女清灵虔诚的指引。
逸飞是临近高考的那个冬季，来到这个小山村。母亲本意是让他修身养性，抛弃掉凡俗惰性，让他静静的与世隔绝复习功课。但是逸飞在这里却找到生命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似乎寻找到快乐的真谛。
打猎，成为他生活中新奇和冒险的不可缺少的一页。他兴奋地与猎狗争逐赛跑，山林中的一草一木使他忘乎所以，他惊喜于自己的每一个发现，像一个隐居久不出门的人陶醉在新鲜空气中般感到快乐。温暖的阳光拥抱着他，拥抱着连绵的山峰，使逸飞瞪着婴儿般的眼睛好奇欣喜迎接这美妙的世界，整个身心舒服极了。
一个晴雪的午后，逸飞打猎归来拎着一只灰兔子，边跑边兴冲冲向屋里喊到：“大嫂，我回来了，我抓到一只兔子……”话还没说完，一个人从门帘里慌慌的冲出来一头撞到了逸飞的怀里。
“哈哈……这个妮子……”表嫂在炕沿上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逸飞下意识地一手抓住这个急性人的手臂，定睛一看，一个穿红袄的眼睛清亮的小姑娘正羞的满脸通红，挣扎的要挣脱逸飞的手，逸飞一惊，手松开了，小姑娘低着头已经跑开了。
“这是九儿，隔院儿的……我叫她来给我画鞋样儿。听见你回来，怕见人哪，你看那猫急的，连句话都说不上……”表嫂已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那个撞到逸飞怀里的小姑娘是表哥家邻居，她叫九儿。
二
九儿她娘生下她，她爹听说是个妮子，闷头就冒着大雪走出家门，在外面喝了一夜酒，天亮了喝得醉熏熏的回来。后来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九儿。一个意思是喝酒喝多了，还有一个意思是盼儿子盼得太久了。还好，九儿下面接连是三个小弟弟。但九儿她娘已经熬尽了最后一滴灯油般在一个大雪夜永远离开了九儿。苦命的九儿那年才七岁。从此以后，九儿承担起沉重的生活重担，她像一个母亲般照顾这个家中三个弟弟。自从她母亲去逝，父亲像一头困兽般，整日以酒为伴，他一下子老了许多。不容易呀。
九儿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什么活看看就会做，地里活，家里活，做得井井有条。一家子的吃穿都是她忙活。冬棉袄夏单衣，三个弟弟从来都是齐齐整整。她描的花儿绣的荷包，十里八乡没有赶的上她的。那叫灵气。十六岁上，有人给九儿说婆家，九儿说：“我不嫁。我要等三个弟弟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说。我要侍候我爹一辈子。”别人看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强她。世上难得的孝敬孩子。
逸飞知道了九儿的身世，不禁对这个小姑娘敬佩有加。心中隐隐地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帮九儿一把。但他又不知如何说起。但九儿已在他的心中升起温情许多。
从相遇九儿那一天起，逸飞已很少去林子里打猎。由于亲密的紧邻关系，他们并不感到拘束，也不再感到难为情。他现在正缠着九儿给他剪窗花，描花绣凤。逸飞陪着九儿盘腿坐在热炕上，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眼睛追随九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九儿的剪刀像是施了魔法，几张再普遍不过的红纸在九儿转来转去的剪刀下很快会有一条龙或者一只绚丽花蓝或一匹奔跑的骏马出现在九儿的手中。逸飞说：“好美，太美了！”逸飞惊叹九儿的灵巧，更惊异于九儿的美丽。九儿的小嘴一抿，清丽的黑眼睛柔柔地望逸飞一眼，脸色红晕晕的，长长柔柔的黑辫子静静的垂在肩头，九儿的脸庞像初生的婴儿般柔润健康，润滑的每个毛孔都带着处子的光洁与美妙。
逸飞沉醉于与九儿的相聚。每次见到九儿，他就像在山野中呼吸新鲜空气般陶醉欣慰，感觉到他被绿野山风吹得干干净净，心儿沉浸在无比美妙的柔情蜜情之中。
这一天没有别的，逸飞想让别人忘了他们的存在，不要打扰安静，只要九儿，不再受到任何干扰。他们从微不足道的碰触，手与手的微微相握和躲闪的悄悄注视里，享受到无比乐趣。像两个心无遮挡的黄口小儿，徜徉在纯情天真的美妙感觉中。有时逸飞和九儿单独走在林中的小路上，穿过一片片覆满白雪的潮湿的草地，在山坡上追逐嬉戏，摇动树枝，看雪雾般飘落将九儿笼罩，像从天而降的仙女如痴如醉。逸飞和九儿都不说话，好像摆脱了自己的躯壳，像两个白雪般透明的精灵，飞在白雪荧荧的舞蹈中，变成阳光照耀中飞舞的雪花仙子绚丽朦胧的诗情画意的一部分。他们长久地互相望着，好像心灵融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心好像在互相等候，互相期待，互相吸引，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焦虑不安洋溢在青春的躁动。九儿和逸飞沉浸在无比美妙的幸福心情。但是他们比以往更加羞赧，阳光朦胧温暖的爱抚，使他们感到不安，心不在焉地望着那边河水中静静的水草。
逸飞多么想冲动地去拥抱九儿，但这种欲念隐隐约约地折磨着他。
边远山村中的大年夜，比城市的过年多了一些人性的复归，与大自然的契和，人与自然是那么和平共处，相映成趣，意趣盎然。贴满窗花的窗外雪花婆裟起舞，屋内表哥一家与九儿一家热闹融合。大家大声说笑，大口喝着碗里的佳酿米酒，吃着野味珍肴，不停地说不停地喝。
逸飞淹没在这喧闹的夜的情意绵绵的漫天飞舞中，他沉浸在这温柔的红晕光辉里。他喝多了。他不记得他说了许多话。他的脑子里只记得有一双清灵的柔柔的黑眼睛在望着他。
三
潇洒的逸飞如愿考上了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如流水般悄无声息。逸飞沉静含蓄，更加魅力迷人，他的功课非常努力非常优秀，常常是在图书馆、自习教室里发现他苦读的身影。他热情诚恳，青春洋溢，洁净的脸庞线条清晰，眼睛总是那么沉静，像深不可测的湖水，平整的头发，朴实的外表，高高瘦瘦的身材匀称潇洒，步伐稳重。他是个优秀的男生。他的任何创意任何思想都在同学中存在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力。老师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班里的活动大多由他主持。他很招女生的偏爱。对女生有意无意的探测追逐，逸飞总是心不在焉。室友中每日晚间的必谈课题——女生，也似乎被他嗤之以鼻。他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经历过雪山洗礼后的逸飞灵魂深处有一片圣洁的庙堂，关得紧紧的。只有在梦中，那山坡那密林那河水那炊烟，悠柔的飘荡在神秘的意境。
许多年过去了，逸飞每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都会猛的收紧。
那个冬季飘雪的日子，他迎着寒风跑上校园后院最高的小山峰，呼吸着寒冽的空气，嗅着雪的清凉气息，就像梦中在林间奔跑，陷入一种使他感觉不到痛苦的精神麻木状态里，他没有强烈的悲伤，想念远方静静的雪山，淡淡的迷雾飘浮在他的近旁，给人带来清爽潮湿的气息。逸飞猛的站住，这股清凉的气息打动了他，在他心里挑起了许多往昔的回忆。他突然看到了与九儿朝夕相处的朝朝暮暮，九儿手把手地教他剪窗花，“呀……剪坏了”，逸飞皱皱眉头，九儿羞赧的抿嘴一笑，轻轻点一下他的脑门。他仿佛听见九儿在寂静的田野间向他呼喊：“哎，快滑过来……”他嗅到了这股相同冬雪的气息，相同的这片笼罩在潮湿土地上的薄雾，也是这样朦胧温暖的阳光抚摸着逸飞的脸庞。
永远忘不掉，那个冬季的飘雪的日子。
他站着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然袭上心头。仿佛一道闪光一下子照亮了他隐含的许多日子。空气中缥缈无定的情素把他投到无法挽救的痛苦深渊里。他的心被这永无尽期的分离撕碎了。似乎所有的回忆都化为乌有。再没有人和他谈起往事，谈谈从前认识的人，遥远的乡村以及他感到亲切的事，仿佛那一切都幻化成一个遥远的梦。
往事一件一件在他眼前掠过，他又看见微笑的九儿，穿着红棉袄，那模糊的柔润的脸庞，那垂到耳旁的几根柔柔的黑头发……心灵深处受到的感动越来越强烈，使他无法抵挡。逸飞捧起一把雪洒在自己发热的脸颊上。他哭了。
四
九儿坐在山坡上的小白杨密林里，她整日坐在这里，从日头从东边升起来，一直到太阳从西边落下去。她的眼睛停留在进村的路口上，每一个人经过都引起她的不安和悸动。她审视每一个人，希望从他们那里知道一些逸飞的消息。她等待着，等待逸飞的归来，这是她的生活支柱。因为逸飞说过，“我会回来看你，九儿”。九儿每次想到逸飞说这句话的神情，心里就像喝了蜜般陶醉颤栗。“他会回来。”九儿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说过，他会回来看我。可是你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哪儿？！
九儿喃喃地说。泪水悄悄划过脸庞，她的心被思念压碎了。她折了一根草，让一只游荡的蚂蚁爬上去，让他爬上草的顶端，随后又让虫子爬回来。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小虫子黑黑的眼睛。逸飞哥说我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我的嘴唇像蜜糖。他说我好漂亮，他喜欢我。九儿喃喃的在心里念了几百次，在梦里想过几百次。梦见逸飞捧着她的脸，在白雪的映衬下，他们的眼睛更加清灵明澈，逸飞轻轻吻过九儿的唇……他们的心被青春妩媚的两个小精灵迷惑在神醉心迷般神往美妙的天国里……
九儿在强烈的思念着逸飞，她陶醉在对他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中。
不久，九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慌失措，忧心忡忡。她不知道命运把她抛向何方。父亲的暴怒，亲人的安抚，身上被父亲用树枝打得伤痕累累，不足以触动九儿心中坚强的堡垒。她闭紧嘴巴不说出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是谁害了她？！……
九儿只是终日以泪洗面，她不再奢望任何……
在那个临近大年夜的风雪之夜，九儿永远闭上了眼睛。
五
逸飞不知道谁把他带到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坐在了这里，他只知道这里睡着九儿。那个九儿，那个如花似玉般透明的那个羞赧的妩媚的九儿睡在地底下……
一阵阵寒意侵袭着逸飞的心，冰冻了他的灵魂，他不能动，不能思考，他像一座木雕坐在地上——九儿的坟荧前，他没有眼泪，没有思想，没有语言，失魂落魄的跌坐在那里。感伤悲哀痛苦绝望，这一切一切将他彻底埋葬……
连绵的山峰在远方，密密排排的小白杨像是在雾里，分不清是远还是近。风吹过来，将地上枯黄颓废的草根吹得俯俯仰仰，像巨人身上的汗毛抚过来倒过去。枯枝败叶随着风转了一个圈，在不远处又转了一个圈。远远近近一两棵孤零的细小的小白杨树被风吹得像是要折断。阴霾的天空像是要塌下来，盖住这个巨人的眼睛，压抑的空气让人不能呼吸，胸腔里积蓄的氧气像要爆裂。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意浸透了人的每一个毛孔。荒凉的原野阴风怒吼，心也不由得紧缩，使人毛骨怵然。
寒风吹走了他的灵魂。精神的折磨像一只野兽在追逐着他，把他变成一个无心的人，一个迷失在世界上的人，一个没有任何乐趣和期待，对任何人和物都不抱任何希望的可怜的空心人。对他来说，大地上空无一物，因为他不爱大地上的任何东西。
他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黑夜的来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浸凉的雪花飘进了逸飞的脖颈，清凉的柔柔的，像九儿用手指点在他的脑门，逸飞抬起了头，漫天迷漓的雪花像神灵之光，穿透他的全身，唤醒了他沉睡的回忆。他记起了一些相似的时光，他和九儿笼罩在一片窗花纸的朦胧红晕里，九儿羞赧妩媚的用清灵的眼睛望着他，手中的剪刀像施了魔法，一会儿变成了一匹绯红的竣马，一会儿又是条龙。九儿远远地望着他向他呼喊“哎！快滑过来！……”逸飞踏着厚厚的白雪在雪地上响起的哧哧声，和猎狗奔跑着追逐野兔的一次次惊险的狩猎……
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微笑，每一个荡人心魂的吻。九儿问：“你会回来吗？”
“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九儿。”
“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
“那你……”
“等着我，我会回来……”
九儿的坟荧在可以遥遥看到路口的那个高高的山坡上。
后记：
很早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电影名字已经忘记了，但其中的故事情节一直萦绕徘徊于心间，让人不忍卒读。历时已久，姑且记下一篇中国版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以慰心间隐忍不去的有情众生之情爱之魂。
参考资料：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1dd5a40100gkd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