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英雄群像当中,李逵无疑是最具个性风采的人物。他有一种独特的性格魅力,深受历代读者的喜爱。人们称他为“真人”、“趣人”、“妙人”,甚至称他为“活佛”,还说他是“真忠义”、“真好汉”;而现代的不少研究者则称他为“农民革命的英雄”、“彻底的革命派”……那么,李逵的性格特征究竟是什么呢?它如何会产生这么强烈的审美接受效应呢一 “绝假纯真”的一片“童心” 晚明人李卓吾曾说:“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当他以此识见来衡量李逵的言行举止时,他立即便从李逵身上发现了他所崇尚的 “童心”。于是,他兴奋不已地脱口称赞: 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别无回头转脑心肠,也无口是心非说话。(《水浒传》第 52回末总评) 李大哥一派天机,妙人趣人,真不食烟火人也。(《水浒传》第75回末总评) 的确,李逵性格中最突出、最可爱可敬的一面,就是他待人处世,俱怀一片赤子之心,毫无虚伪做作之处,爱憎喜怒,皆凭“最初一念之本心”。具体说来,他的“绝假纯真”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直道而行”,也即想说便说,想骂便骂,想哭便哭,想打便打,想吃便吃,想喝便喝,从不管什么是礼数,也不会看别人脸色行事。如初见宋江,他张口便道:“哥哥(指戴宗),这黑汉子是谁?”戴宗责他“粗卤,全不识些体面!”他颇不服气,反说:“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紧接着又快活地嚷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自家身似黑铁,反笑别人 “黑”;本来十分粗卤,却浑不知“粗”为何物,真是憨态可掬,令人绝倒!浔阳江上吃酒时,他为要吃牛肉而打酒保,又伸开五指去宋江碗中捞鱼吃,弄得戴宗好不难堪,对着宋江说李逵“羞辱杀人”。到江上去要鲜鱼,渔夫不给,他便动手又抢又打,还和张顺厮扭在一处。本来已在陆地上打赢了,却又被张顺“激”下水去,淹得眼睛泛白,却偏“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这一举一动都与一个浑纯未凿、粗野憨顽的孩童无异。又如第42回,宋江回家取来老父,公孙胜也要回家望娘,李逵见了当即“就关下放声大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真是“何等天真烂漫,活写出纯孝之人来”(金圣叹批)。再如第67回,宋江欲让位给卢俊义,李逵马上就大嚷道:“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真可谓“快语如刀”,哪里管卢俊义脸上是否搁得住!其实就是面对宋江,他也敢说敢骂。如第71回,宋江又提要招安,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颠做粉碎。气得宋江要割下他的头来。可他却不管这么多,也不会因为要被割头而缄口不说、不骂,更不会因此而去阿谀、随顺他人。 其二是疾邪憎假,义不容情。如第43回,李逵回家取娘,捉住了拦路抢劫的“假李逵” 就相信了他“家有九十岁老母,无人养赡”的鬼话,不仅放了他,还赠银十两,让他改邪归正。可待到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之后,他顿时火冒三丈,毫不心慈手软地杀了李鬼。这场 “真”与“假”的较量,颇能说明李逵疾“假”恨“邪”的“真人”性格。诚所谓“只有假李逵,再无李逵假”(李卓吾批语)。正由于李逵“绝假纯真”,所以他的眼里才容不得半粒沙子,只要是虚假、邪恶的东西被他给碰上了,他就要义不容情地拔而除之,而不管这假、丑、恶是否存在于他最拜服的人物身上。小说第72-73回写宋江为招安而贿赂李师师,与之对饮。李逵见他心爱的哥哥居然“贪色嫖妓”,不由地怒发冲冠,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当即便怒打杨太尉,火烧师师宅,惊跑赵官家,大闹东京城。回山途中,他又替人捉杀了一对奸夫淫妇淫妇的父亲见女儿被杀,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他一听便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骂得真是精妙绝伦,令人捧腹。有人说李逵这件事做得可不好,杀了一对自由恋爱的男女。这恐怕是用现代人的婚姻观念来过分地苛求李逵了,对李逵生来就痛恨“装神弄鬼”的真人性格,似也不够了解。 李逵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要杀宋江一节。当捉完“鬼”之后与燕青返山时,他又撞上了 “假宋江”强抢民女一事。于是,他便怒砍杏黄旗,举斧斫宋江。被人拦住后,又破口大骂道:“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有些论者说李逵真是太莽撞了,也不稍微查问一下,就要打要杀,要知道宋江可是梁山的最高首脑啊!话虽然不错,但若真如此做,那就不是李逵了。如李卓吾就说:“李大哥真是忠义汉子。他听得宋公明做出这件事来,就要杀他,那里再问仔细?此时若参些拟议进退,便不是李大哥了。”(第73回末总评)只此一事,就足以表现李逵直率刚烈、除“假”荡“邪”、不分上下、无问亲疏的超绝人品。 其三是不会耍奸使滑,往往一说谎就露马脚,一弄巧便成拙,一耍滑头便遭嘲戏,使人非但不觉其“虚伪做作”,反更觉其“天真烂漫”,“一团天趣”。如第38回,李逵明明身无分文,却煞有介事地说:“我有一绽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借了十两银子却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撒谎当然是“不直”,但这样的撒谎,却让感到他既呆蠢可笑,又烂漫可爱,诚所谓“写他说谎,偏极妩媚”(金圣叹批)。从宋江那里得到了银子去赌,赌输了就耍赖,又抢银子又打人,可见了宋江后却又不由地“惶恐满面”,说:“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这种“惶恐满面”的不打自招,真叫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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