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知心——读汪曾祺《人间草木》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1
曾经,旧教材里有一篇汪曾祺先生的《胡同文化》,文风与情怀都契合我的喜好,可惜当时理解太浅。后来新教材去掉了这篇文章,每每想起,都深觉遗憾,尤其是城市化脚步愈加紧密的当今时代,农田大量减少,故乡没有了风的呼啸和泥土的气息;城市里高楼林立,道路宽广,处处建造“中心”“商业圈”“大都会”,街巷减少,青砖瓦房消失,熟悉的叫卖声成了回忆……这才体会到先生在《胡同文化》中流露出那种深深失落与担忧的缘由。

今读《人间草木》,很多熟悉的篇目再次照面,先生对生活那浓烈的爱散落在文字间,吃喝、草木、西南联大、故人旧事,都淡而挚,朴而沉。尤喜先生文风,体味如下:

1.淡。

先生的文字清淡如水,清澈洗练。他的语言是极俭省的,乍一看,感觉、情味都是淡淡的,如头道茶。但是细细咂摸之下,字字句句道尽人世况味。

有一段话说:“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这真是将生活的乐趣写绝了,但是初看并不感觉,因为语言实在平淡得找不到一丝大作家瑰丽的痕迹。直到一个夏天周末的早晨,我在牵牛花架下坐着喝茶、看书时,一丝风也没有,鸟在不远处的晾衣杆上站着,啄食向日葵的种子,“哔哔剥剥”的声音富有节奏感,我终于觉着了这偷来的片刻安闲,于是也不由得感叹一句“夏天的早晨真舒服”。这种舒服是心无挂碍的安宁,是欲望简化的朴素,是心灵满足的平和。

我非常喜欢他写吃完核桃糖的一段文字:“然后到湖水里洗洗手,到茶馆里喝茶。”核桃糖是甜腻的,吃完了手上也是黏乎乎的,然而“湖水洗手”“茶馆喝茶”,只看文字,便已然清新澄澈,身心愉悦。莫名还想到了“沧浪之水清兮,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濯我足”,水可荡涤世间风尘。

写水果店,先生没有工笔罗列描摹,只是写意般写水果店的果香,他说:“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初恋的味,水果的味,清新、别致、蕴藉!写此文时先生已经七十三岁,白发老者怀念初恋的果香味,语言清淡而深情款款。

余秋雨先生曾说,语言的至高境界就是什么修辞都不用。但是他本人却喜欢用长长的修饰语,和大段的铺排,我曾受余秋雨先生文字影响很深,喜欢大量使用定语。但是读了《人间草木》,品味到了不用修饰的语言的魅力:凝炼精准,用最恰当的文字去传情达意。

2.雅。

朴素与雅致完美契合水乳交融,让汪曾祺先生的文字有一种别致的魅力。

写栗子树林,他说:“树皆合抱,枝叶浓密,树上无蚁,树下五杂草,干净至极,我曾几次骑马过栗树林,如入画境。”先生擅长绘画,因此在景物描写上,几笔就描出一幅风景画,形神皆到位。

写扁豆,“暑尽天凉,月色如水,听纺织娘在扁豆架上沙沙地振羽,至有情味。”有一种秋天特有的淡淡的伤感,画面洁净,让人心生安宁与平和,人在自然之中,自然将人包融。亦喜“雨季一到,诸菌皆出”,凝炼而境界倍出,不失活泼生动。

“大概在干旱的隔壁上,凡能发绿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拼命地绿。这一丛一丛的翠绿,是一声一声胜利的呼喊。”大凡热爱生命的人,对生命力顽强的草木,都不由自主地喜爱,先生对生命的歌颂,毫无保留,热烈铿锵。

写草原,“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荣,光泽柔和”。大凡高妙的语言大师,总是用最简洁生动的措辞,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最触及灵魂的感动,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还有“一缕一缕白云从黑色的云杉间飞出”,好一个“飞”字,云的率性自在轻盈洒脱淋漓尽致展现在眼前。

雅,不是刻意为之的空洞华丽,亦不是故作高深的晦涩难解,是字字珠玑,是一词万境出,是不经意间的美好恰切。

3.沉。

沉是深沉,是字里行间情思的厚重。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很多时候都有深刻的哲思,乍读平常,细品入心。

在《韭菜花》一文中他说道:“彼时(古代)亲友之间的馈赠,也不过是韭菜花这样的东西。今天,恐怕是不行了。”我自己有一篇文章——《中国古代文人的木质情怀》,也曾对古人这种钟情草木珍视草木,以植物相赠表深情厚谊的情怀深表歆羡。其实随着我们物质愈加丰裕,人们之间馈赠之物愈加珍贵,我们彼此的情谊其实是淡了。古人情人之间馈赠彤管、红豆,友人之间馈赠柳枝、韭菜花,亲人之间馈赠梅花……这些馈赠行为放在今天,一定会被对方认为对情谊的不珍视。殊不知,当情谊用物品的价值来衡量时,它已大大贬值。

在《菌小谱》里,他将样子最难看,像被踩破的马蜂窝、色如半干牛粪的干巴菌丰富细腻鲜香无比的口味,与形状饱满颜色鲜艳却味道平庸的鸡油菌比较之后,得出结论——“一个中吃不中看,一个中看不中吃!”这是多么深邃的人间至理!看看我们身边,有多少口蜜腹剑,多少巧言令色!若非历经人间千般风霜,怎能看得如此透彻。

《蚕豆》这篇,我很喜欢。因为朴素的语言中蕴藉很深。汪先生曾常在一位老人的摊子上买蚕豆,后来老人去世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吃烂和蚕豆,总会想起这位老人。我想的是什么呢?人的生活啊……”艺术家只有将自己的眼睛和精神都置身于人民之中,置身于生活的酸甜苦辣之中,才能创造出经久不衰的作品 。汪先生对底层人民总是怀着这样一种亲近感,不是高高在上的悲悯,也不是脱离人民的傲气。汪曾祺先生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爱吃蚕豆,但是在沈先生遭受迫害而精神紧张的时代,汪先生听到卖铁蚕豆的男人高亮远的叫卖声时,总担心这高亢的叫卖声会给自己的老师带来压力。

又如“北京很快就有青蚕豆卖了,谷雨已经过了”句,疏笔勾勒出深春季节放眼皆碧春雨润泽的景象,画面感极强。但是细品之下又有春光流转光阴逝去的伤感,这种对生命的感伤,是人类自古共有的情愫,中外文人共同叹惋了几千年的哲思,但在先生笔下,并不至于太悲怆。但是读到“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时,突然心里就涌上一股酸楚,怅然若失。

4.趣。

趣是做人行文一项难得宝贵的本领。生活原本多坎坷,人往往躲不过灾难、疾病、生离死别,在坎坷中找寻趣味,让心灵拥有片刻的欢愉,人才能获得重新面对坎坷的勇气与动力。

《葡萄月令》是我很早就听说过的一篇文章,看题目就感觉充满了诗情画意。读文章,也颇有对草木的深切钟情。后来读了《随遇而安》才知道,《葡萄月令》是被下放期间写的,但文字间毫无不平郁愤,反而是在极艰难中创造出独特的生命乐趣。生命最伟大的能量不是直面苦难的勇敢,而是在苦难中开出花来的自在。所以,《人间草木》中许多令人捧腹喷饭的文字,何尝不是汪曾祺先生笑对人生的有趣灵魂。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我不是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的,是一九五八年补课补上的,因为本系统指标不够。”不经意间,有自我解嘲,有犀利的讽刺。凡是经过那段黑暗历史而重生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儿类似的幽默感。

写西南联大时期的吃,“饭是八宝饭,通红的糙米,里面有沙子、木屑、老鼠屎”;写穿,“有人裤子破了洞,不会补,也无针线,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结了一个疙瘩。这样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写行,“物理系有个姓应的学生,是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从西康骑到昆明来的”;写跑警报 “空袭警报到紧急警报之间,有时要隔很长时间,所以到了这里的人都不忙下沟——沟里没有太阳,而且过早地像云冈石佛似的坐在洞里也很无聊”……西南联大时期是中国最艰难的时期,也是大家名家倍出的时期。环境艰苦却能苦中作乐,时局艰难人心却极度自由。因此,文化才能绽放出蓬勃的生机。

5.味。“味”是个名词,不是形容词,本不能用作特点的,可是除了这个“味”字,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字来形容汪先生对于各种美味的描写。品味美食,是人在世间的重要意义之一。我一直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很多人看到美食会没有胃口,口腹之欲的满足享受,让人愉悦,对生活深深热爱,让生命价值最大化。汪先生爱美食、品美食、做美食,真是深谙生命的真谛。他说:“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这话真是极入我心。口味宽,不择食,就会享受更多人间美味,才能拥有更多的生活乐趣。

“(干巴菌)洗净后,与肥瘦相间的猪肉、青辣椒同炒,入口细嚼,半天说不出话来。干巴菌是菌子,却有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且杂有松毛清香气味。”这是阅尽人间美食之后的深得其髓。

写吃西瓜,“西瓜以绳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样的吃法吃的是回忆,物质条件丰裕的现在,冻在冰箱里的西瓜,绝无此味。

草木有心,人间值得。生命最大的价值就是摒弃一切不顺不快,汲取美好快意享受。风光、美食、挚友、往事,人间有太多值得。

先生在七十岁的时候曾写道,算命的说我能活九十岁,我想着再活十年就差不多了吧。四年后,先生逝世。草木有情,生命无常。家乡的小院,又到了葡萄满架柿子红的季节,想起溘然长逝的至亲,泪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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