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误解了“终身何敢望韩公”?————谈欧阳修和王安石交往的一段公案

如题所述

就在这一年,他于《再论水灾疏》一文中,对曾多次褒扬、时任群牧判官的王安石,又一次不遗余力地夸赞:“(安石)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而且,此老还满怀欣喜之情赠了王安石一首诗:“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居士外集》卷七之《赠王介甫》)然而,王安石一首意义颇为含糊的答诗《奉酬永叔见赠》(《临川集》卷二十二),却无情地破坏了这一和谐的画面,为后人留下大量阐释、发挥的余地,竟然成了北宋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王安石当时才三十六岁,年富力强,又有多年基层工作经验,在士林中颇具“人望”;欧阳修奖掖后进,胸怀大度,褒扬、推荐、赠诗,一切都像传说或戏曲中那样完美。。王安石者受备受争议的和诗是这样写的:“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常倾广座中。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关于这首诗,宋人就已经开始莫衷一是了。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曰:“王荆公初未识欧文忠公,曾子固力荐之,公愿得游其门,而荆公终不肯自通。至和初,为群牧判官,文忠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然荆公犹以为非知已也,故酬之曰:‘他日倘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自期以孟子,处公以为韩愈,公亦不以为嫌。”言下之意,王安石是个不怎么“识逗”的人,全仗着欧公“宰相肚里能撑船”,才没闹出什么言语纠纷。李壁在《王荆公诗住注》中谈到这首诗,曾引王俦之言曰:“观介父‘何敢望韩公’之语,是犹不愿为退之,且讥文忠之喜学韩也。”实际上宋人的这类看法几乎都站不住脚,他们往往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无视欧王此期的交情,尤其是低估了王安石政治上的智商和为人处世的能力。从庆历四年(1044)曾巩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算起,至今已有13个年头了。期间曾巩还穿针引线,在欧王之间担任一个桥梁的作用。因此,欧阳修与王安石真正会面虽然比较晚(约在王安石至和元年初任群牧判官之前后),但二人互相钦慕已久,交往的基础还是很深厚的。王安石曾多次辞去馆职,不图虚荣,当时士论颇许之。至和元年(1054)九月,朝廷又有任其为“群牧判官”之命,“安石犹力辞,欧阳修谕之,乃就职”(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七至和元年),可见对欧阳修的“长者之言”,王安石还是很尊重的,段无“讥之”之理。实际上最能真实反映王安石对欧阳修赠诗态度的,还是他自己的文章《上欧阳永叔书二》(见《临川集》卷七十四):“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阁下亲屈势位之尊,忘名德之可以加人,而乐与之为善。……过蒙奖引,追赐诗书,言高旨远,足以为学者师法。惟褒被过分,非先进大人所宜施于后进之不肖,岂所谓诱之欲其至于是乎!虽然,惧终不能以上副也。辄勉强所乏,以酬圣德之贶,非敢言诗也。”话说得很明白:我写首诗回赠您不是班门弄斧,卖弄诗艺,只是您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借此表达一下对您的感激罢了。那些说王安石“讥讽”欧公的人们,真不知读没读这封书信。倒是清人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五中,对这一问题说得是更合理一些:“介甫诗曰:‘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言壮心犹在道义,若文章至力穷之后,虽终身望韩公不能。此正答‘后来谁与子争先’,我们的理解和当时具体语境会不会产生偏差?在这两个问题上认识模糊,会为我们解读《奉酬永叔见赠》设下重重迷幛。自宋初到王安石政坛上崭露头角这段时间里,“韩愈”一词确为士人较高频率地提起。那个曾给自己起名为“肩愈”、“韩之下二百年,今有子矣”(《河东先生集》卷二之《东郊野夫传》)的柳开,自是一个韩愈推崇者;名列“宋初三先生”的孙复、石介等也从学统道统上给韩愈以较高的评价。但经仔细研究我们会发现这些人固然可以对韩愈之文辞予以褒扬,但更多的时候是把他纳入儒家系谱,作为道统之香火一脉来叙述的。以王禹偁为例,他曾在《赠朱严》(《小畜集》卷十)中说:“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但他又在《答张扶书》、《再答张扶书》(《小畜集》卷十八)中写道“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子著书立言,师吏部之集可矣”,玩其文意,所谓“六籍共尽”云云,绝非仅是一个比喻,而确实认为韩愈之“文章”是儒学典籍的一个重要环节。在这里士人们更看重的是韩愈思想史地位,而非现代视野中的“文学史”或者“散文史”地位。这样,我们再品味王禹偁的“韩柳文章李杜诗”和欧阳修的“吏部文章二百年”,仅把“文章”与“诗”看作文学范畴中文体上的对应,显然是站在今人的角度上为古人立意,理解上难免会产生误差。类似的例子如果要仔细搜寻的话,还可以找出很多。实际上我以上论证的只是一个反例,并不能说明问题的全部。在宋人的话语中,“文章”的含义要丰富得多,这应该与当时文学思想发展有关。在真正的文艺散文未出现前,“文章”一词的语义处于一个模糊阶段,其概念之外延,则有赖于对当时语境的理解,即使同时代的人,在交流过程中,也往往会因此概念的含糊性,产生一些沟通上的障碍。要彻底弄清这一问题,我们还得把目光投射到北宋前期的思想现状。从太祖到真宗,经过大约六十多年的时间,国家及权力的合法性已经得到了士人的普遍认同,“赵家天下”已深入人心,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再去追问“黄袍加身”是否合理、“灯光斧影”是否残酷。“特别是真宗以后,确认权力的合法性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而确认思想秩序的合理性,却在内忧外患的刺激下成了新的焦点。”(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269页)在这种背景下,中唐韩愈重修儒家思想系谱、重建思想世界秩序的努力得到宋人的关注,并作为新的思想资源予以挖掘、阐发,以便叙述出一个纯粹的“道统”,厘清自己思想世界的边际。因此在北宋中前期士人眼里,韩愈更是一个“大儒”而非一个单纯的辞章家。如石介在《尊韩》中就曾写道:“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之卓。”(《徂徕石先生全集》卷七),王安石自己也说过:“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七之《上人书》)而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也远非现代学术视野中所阐释的“文学运动”,其当时更大意义在于恢复思想之语言的权威性,是努力向当时已经被装饰化了的“应试语言”抢夺思想话语权的运动。这实际上也是宋人眼中的“古文运动”。我们再来看一看“孟子”。在韩愈和他追随者们建立的思想系谱中,孟子的地位得以凸显,但这并不能说明在宋初士人眼里,孟子已具有后世理学家所追认的那种思想地位。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直到北宋熙宁、元丰年间,孟子才获得了配享孔子的资格。而自宋初以来,士大夫阶层一直存在这么两个重要思想理路,一个是上文已提到的,一直企图重新建立思想秩序的理想主义思潮,一种是重政术、追求实效的实用主义思潮。而孟子思想之核心,恰是注重从内在心性向外在政治推衍,韩愈在《答候生问论语书》里道:“圣人践形之说,孟子详于其书,当终始究之……践形之道无他,诚是也。”王安石早期之推崇孟子,一定程度上与此有关。他在做地方官时的“不忍人之政”,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答曾公立书》的多次提到孟子的为政思想等,都是更重其功用,而非纯粹思想学术。实际上欧阳修倒是一个开放型的人物,其思想价值取向是多元性,比如他就曾劝人多读点吏治方面的东西,但不可否认,他更是期望在思想学术界有所作为的,在他内心深处,未尝不想像韩愈那样,成为儒学系谱中重要的一环。他曾说过“有道而能文,莫若韩愈”(《居士外集》卷十七之《读李翰文》)当然,他也必须像韩愈那样,找到能承继、发扬自己事业的得力干将,也许在这个时候,他认准了年青有为的王安石。但至少在当时,王安石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从事韩愈的事业,而谦虚地只希望从已有的典籍获得点营养,为百姓、为政治服好务就不错了。而对韩愈的“传道”,则采取的敬而远之的态度。其实这一思想也是贯穿王安石思想始终的,虽然接下来在具体理论问题上,他提出了与韩愈的不同看法,但没有证据表明,他曾把韩愈只当成文辞方面的专家而予以轻视,他对韩愈人格上的尊重,是一直持续到晚年的。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从这一思想史背景下,突破我们强加给古人的“文艺散文观”,重新解读一下《奉酬永叔见赠》,理解起来似乎就更加通顺了。王安石在这首诗中,不仅没有“讥讽”欧阳修,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更偏重从“道统”的角度理解“文章”,从思想秩序重建者的角度理解“韩愈”,这也是本文所试图最终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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