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医院的时候，唐铭感觉全身疲惫得要死。他坐在马路旁边，盯着手里的那份体检报告单，整个人都麻木了。
唐铭，男，38岁，诊断结果胃癌晚期……
盯着这一行醒目的小字，唐铭感觉自己的胃部隐隐发痛。他用手使劲摁了摁腹部，许久才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
这是他这个月以来遇到的第三件坏事。当前两座大山向他压过来的时候，他还试图挣扎一下。而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杀。
想到这里，唐铭捏了捏拳头，向着马路中央走去，然后笔直地躺在地上，眼睛一闭，等死。
两分钟后，随着明晃晃灯光一闪，一阵急刹车声后，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入唐铭的耳朵里。
“喂，你找死啊！”
唐铭侧过脸，就看到一个被车灯照得模糊的身影向他走过来。并且那人二话不说，拉着唐铭的领子就往路边硬拽。
唐铭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这是一位看上去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中等身高，平头，身形偏瘦，看上去弱不禁风。不过刚才拉唐铭的时候倒挺有劲。
“你干什么？”唐铭看着这男人。
男人把眼睛瞪大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唐铭，“你问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大晚上的，躺马路中央睡觉吗？”
“我想自杀，关你什么事？”
男人“呸”的一声，指着唐铭的鼻子，“你自杀确实不关我的事，但是刚才我要是开车从你身上压过去，我下半辈子就得坐牢！谁还管你是不是自杀！”
唐铭一时哑然，见男人脸都气红了，只好说了句“对不起”。
男人注视着唐铭，随即皱了皱眉说：“光给我道歉可不算完，你先等我把车挪到路边，再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唐铭一愣的工夫，对方转身就去开车了。他临走前还特意警告唐铭别走。
自杀没想到还这么不顺，唐铭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窝火，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一会自己还会继续自杀，这人爱咋地咋地吧。
2
男人很快就挪好了车，然后大步走过来。他一盘腿直接坐在了唐铭的对面。
“你是自杀，所以就算我的车快轧到你了，你也没有害怕对不对？这样的话我就不用给你精神损失费。而且，你身上没有受任何伤，所以医药费也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面对阻拦自己自杀的人，唐铭有些不耐烦。
男人也没有生气，一挑眉，说：“但是我刚才开车开得正起劲儿，突然看到马路中间有一个人躺着，吓得我赶紧来了个急刹车，所以我要你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唐铭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这不明摆着讹诈嘛！
不过又想了想，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自杀了，身上的钱也带不走，给谁不是给呢？于是就问男人：“你想要多少精神损失费？”
男人反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金？”
唐铭掏出钱包，大致数了数，“一千多。”
“好，那我要两千。”
男人眨眨眼睛，见后者猛咳了几下，于是又补充道：“我有亲戚是学法律的，我可听他说过，法律上规定的最低精神损失费是两千。我呢，也不多要，就要两千。”
唐铭十分无语，伴随着，腹中又传来一阵痛感。他用手捂了捂腹部，艰难地咬了咬牙，“这样吧，我先给你这一千块现金，剩下的一千我手机上转给你。”
“我没有带手机。”男人干脆利索地说。
“那你总知道你绑定支付软件的手机号吧。”唐铭有些无奈了。
男人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想怎么办？”唐铭问男人，语气中有一丝愠怒。
“你钱包里应该有银行卡吧，这附近应该有ATM机，你取出来一千块给我。”男人不紧不慢地说，同时眼睛瞄着唐铭。
唐铭迟疑了一下。
在唐铭的银行卡里有一笔不小的金额，他原本打算把这笔钱转给自己的前妻，没想到被拒绝了。
可是这仍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唐铭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粗心让这笔钱落入坏人手中。
“好吧，这样也行。”唐铭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目及之处并没有见到银行。
男人这时候说：“这样吧，你坐我的车，我们找一个ATM机赶紧把钱取了。到时候我拿钱走人，你要是想自杀就自杀，我也不会管你。”
唐铭没有说话，心想，走着过去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索性就按照这个男人说的做。
再说了，唐铭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好怕的。
唐铭随男人上了车，他担心男人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便直接坐在了副驾。为了缓解气氛，男人放起了歌曲。
“你不介意吧。”男人说。
“不介意，我一个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可介意的。”唐铭回答。
“你为什么要自杀？”男人发动引擎，随口问道。
见唐铭没说话，男人又说：“我看你穿着体面，不像是那种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只好选择自杀的人啊。选择自杀，一定有别的原因吧。”
3
唐铭原本不想讨论这些，不过既然自己快死了，说出来又有何妨？况且，他和这个男人又不认识。有时候，把一些心里话说给陌生人听，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相比于亲朋好友，陌生人不会在不理解你的情况下一味地阻止你做一件事，甚至是自杀。
唐铭把医院的体检报告单递给男人，“你看看这个。”
男人接过单子，当看到“胃癌晚期”这四个字的时候，忽然一怔，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住。
他注视着唐铭，小声问道：“这个病，你没想过治疗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吧。”
唐铭无奈地摇摇头，随之眼角闪过一丝哀伤，“家人？我现在哪里有家人？”
“你难道没有老婆孩子吗？”
“以前有，现在……没了。”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前方的路。
唐铭摇摇头，继续说道：“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我的妻子就跟我离婚了。我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一天，因为在这之前，有好几个晚上我看到她在书房里看我们结婚时的婚纱照。她的眼神中全是怀念，以及叹息。她觉得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
唐铭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
“那你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吗？”男人问道。
“我觉得我是。我几乎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面，为了赚更多的钱，我努力工作，从来都没有把钱花在自身娱乐上面。反倒是我的前妻，时不时带着小凡出去玩儿，大吃大喝。”
“小凡是谁？”
“小凡是我儿子，不过他不跟我一个姓，我和前妻离婚后，法院把小凡判给了他妈妈。”
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唐铭：“你，你是赘婿吗？”
唐铭看了一眼男人，“不是。”不过随即又摇摇头，“也……算是吧。我和妻子他们家的关系有些复杂。”
男人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简单地问道：“这就是你选择自杀的另外两个原因？”
唐铭点点头：“没错，我在想，妻子离开我了，儿子也跟我没了关系，就算医学奇迹发生在我身上，让我侥幸摆脱了胃癌。可是孤独终老的余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胃癌、前妻、儿子，这三座大山压得我已经喘不过来气了。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我，我太累了。”
唐铭的阐述让男人有些动容。不过后者还是压制住了情绪，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的前妻有没有爱过你呢？”
唐铭抬起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也许，可能，爱过吧。”
4
男人问唐铭：“为什么这么说？”
唐铭想了想，说：“我其实从小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八岁之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八岁那年，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我。然后我就住在他们家，并且管那对夫妇叫父母。”
“养父养母对我很不错，几乎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亲儿子养。可是他们家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前妻。她小的时候就很霸道，对我像主人对待仆人一样，也很傲气。”
“我不喜欢她，但是也不讨厌。因为我知道，我能有饭吃有衣服穿，全靠她父母。所以就算她有时候骂我，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就像电视上演的，其实我就是她的仆人。”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后来念小学初中高中也都是在同一所学校。她一直都喜欢欺负我，但是当我不理她的时候她又求我原谅她。她说她离不开我。我其实也不想不理她，我只是不想被她欺负而已。不过每次我原谅她以后，她又说我没骨气，她看不起我。”
唐铭叙述这些的时候，像一个孩子在自言自语一样。而男人则在旁边认真地听，没有插话。
“后来上了大学，我终于摆脱了她。其实我早就想摆脱她了，所以在报志愿的时候我悄悄地把第一志愿填了南方的一所学校。我了解她，她不想去远地方，肯定会报考北方的学校。”
“大学四年，是我过得最畅快的四年。我可以找各种借口不回家，不去面对我养父母的女儿。即便有时候回去一趟，也会挑好时间。毕竟养父养母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不能忘恩负义。”
“为了养活自己，那四年我做过很多兼职。养父养母偶而会给我打一些生活费，但是大部分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欠他们太多。每多欠他们一份人情，我就要在他们女儿面前低头一度。”
“这样说来，你其实已经摆脱他们了，从那以后完全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了。”男人说。
唐铭看了一眼男人，叹了口气：“我那时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大学毕业那年，当我正在南方的一家公司投简历面试的时候，前妻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养父养母出车祸了。养父抢救无效当场死亡，而养母还在抢救中。”
“我当时直接就愣住了，甚至没管面试结果，用手里仅有的一千块钱订了一张机票，连夜赶回家。”
“等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前妻就在急诊室门口。她那天没有化妆，一脸憔悴，眼睛都哭红了，看上去特别让人心疼。”
“她说养父已经没了，而养母还在昏迷中，并且都已经昏迷一天半了。中间养母清醒过一次，没看到我，于是又昏了过去。”
“我不断安慰前妻，并等着急诊室护士的通知。我希望养母能醒过来，哪怕只是醒一会儿。我想让她看看我，和我说两句话。”
“夜里一点多的时候，一整天没睡觉也没吃饭的前妻已经困得在我怀里睡着了。急诊室里的护士突然出来通知我说，养母醒了。我把前妻抱到长椅上，然后二话没说进了急诊室。”
“养母躺在病床上，嘴唇发白，微眯着眼睛，看上去很虚弱。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小声喊了一句妈，当时眼泪就差点流出来了。”
“养母想要抬起手摸摸我的头，可是她已经没了力气。我就把头凑了过去。养母颤颤巍巍地说：‘铭铭别难过，人总会死的。我和你爸这次是撑不过去了。’”
“我怕养母伤心，就没敢告诉她养父已经去世。她说了很多话，我有一些根本就没听清，除了最后一句话，她说：‘我和你爸其实一直都在商量你和雅欣的婚事，可惜我这辈子是没法看到你和雅欣结婚生子了。’雅欣就是我前妻的名字。”
“当时雅欣正站在急诊室门口，手扶着门框，失声喊了一句‘妈’，然后就跪下了。”
说完这些的时候，唐铭感觉到有一滴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直接用手擦了擦。
5
男人问道：“你养父养母相继离开之后，你和雅欣就结婚了是吗？”
“是，养母走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向雅欣求的婚。我十分确定，雅欣并没有听到养母的那番话，可是她当场就答应了。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爱我的吧。”唐铭说。
男人点点头，说：“对啊，一个女人如果一点都不爱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答应这个男人的求婚呢？”
然而话锋一转，又说：“那么你们结婚之后，你爱你的妻子和儿子吗？”
“我爱我的儿子。”唐铭不假思索地说，“至于我的妻子，情感很复杂。”
“你说说看。”
“一方面，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经常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会产生一种相互的依赖感。就像是朋友之间的依赖感。”
“另一方面，她有时候也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我会对她产生一种幻想，这种幻想是朋友之间无法形成的。比如我很喜欢牵她的手，看她微笑。这就有些像恋人了。”
“还有，还有最后一方面。”
还不等唐铭说出口，男人便说：“最后一个方面是亲情，这层亲情不是直接的，而是以你的养父母为纽带。你觉得你应该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对不对？”
唐铭没有反驳。
男人继续说：“并且你和雅欣结婚生孩子，大部分都是基于最后一方面，也就是亲情。你觉得你亏欠你的养父养母，你甚至愿意让你的儿子随母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无法忘记你养母生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
唐铭也没有反驳。
“也就是说，你爱雅欣并不是以丈夫的身份去爱他的。你对雅欣的那少许的恋人之间的爱，已经被她的一直以来的傲慢消磨殆尽，我说的没错吧。”男人直视着唐铭。
唐铭想要反驳，却已经无法反驳。
男人说：“你明明不爱你的妻子，却要表现出十分爱她，这让你的妻子很快就察觉出了端倪。于是她想方设法去考验你是不是真的爱她。”
“你妻子的个性就是傲慢，这是你从小就对她不感冒的一个点。她为了考验你，于是就变得更加傲慢，像小时候一样欺负你，贬低你。你一再容忍，直到有一次，你喝醉了酒，把你养母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了她。她终于明白，你并不是真正的爱她。”
“从那以后，你的妻子经常和你吵架。你的儿子小凡也被你们的争吵卷入其中。小凡从小就和他母亲更亲近，于是你在他心中就成了那个破坏家庭的大恶人。他讨厌你，所以在法院问小凡跟谁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他的母亲。”
“你以为压倒你的是癌症，其实真正压倒你的，是你对你前妻虚假的爱！另外，提出离婚的应该不是你前妻吧。”
唐铭此时有些木讷了，呆呆地望着男人：“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难猜到，你妻子那么爱你，是不可能主动提出离婚的。她害怕失去你，也害怕失去你的爱。”男人平静地说。
唐铭低着头，此时犹如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可是我，我一直都很爱他们，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
男人围着附近又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一家银行，只好再次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唐铭一愣，“怎么，你不想要另外一千块钱了？”
“一直找不到取款的地方，看来是天意，那我就不要了。”男人说着，走到路边的草坪上坐下来，“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唐铭下了车。
“对。”（小说名:《将死之人》，作者：智商封顶。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