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石头是怎么风化的吗?没有。那请你低头,低头看脚下臣服的泥土,它们曾经是坚硬的石,凌厉,以刺破天空的姿态站立。
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你会看到它在时间这个不可抗拒面前,怎样,怎样萧索、沉闷、软弱、妥协。从表面,到内心,轻轻地,簌簌地,先是小小地,终于臣服下来,直至臣服到连一阵小小的风儿,也可以带它飘落,臣服,臣服——尘伏,落石为尘。
时间,只要它足够长,会使所有的石,风化。是的,所有的。被时间风化的,还有人类的所有物质的辉煌,如建筑。
你比石头还硬吗?不,你是柔软的,鲜活的,你是地球上最最脆弱的东西——生命。你的记忆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当然想对你的记忆有说法。但是我的想法不是真理。因为我活得不够久,我知道的不够多。那些据说是发布真理的人,专门研究记忆的生理和心理学家们,至今,也还不能对人类的记忆拿出一个统一的、确凿的、公认的、无懈可击的说法。
但是,我却知道,记忆,是不能被时间风化的。
人啊,你,活,不过百年;走,不过这个小小寰球。宇宙,听说是无边,时间,尚且只是一种物质。怎么想象时间象个东西,可以被延长,缩短,提前,或者放后?我不知道。在时间之外,什么称得上恒久?我不知道。
但记忆,它是一缕魂,寄在你软软的,软到勉强成形状的“脑”中,它由坚固远不如石,久长亦远不如石的颅骨保护着。这软软的记忆,却如风一般,绵长,悠远。
你记住了儿时古院里那棵老杏树在蝉声里啪嗒一声掉落一颗月亮一般橙黄的熟香的杏,你记住了冬天里土炕上烟熏火燎味的温暖,奶奶把古旧的陶制小尿罐从你的热被窝中撤出,啪的一声搁到冰凉的新砌的红水泥窗台上,你还记得在草垛上遥望如血的夕阳,夕阳下归家的排成一溜的摇摆的鸭群,村屋上袅袅的炊烟招摇着,呼唤你。你记得他第一次见你,电一样的眼神,你记得分手时那漫天扯絮的大雪,你跳上公车,虚飘飘忘了下车空洞洞没了心肺的虚无,冰凉彻骨。
你的记忆,何曾风化?
你的记忆是一个仓库,无人知道它有多大。某个人,某些事,你以为已经被时间悄悄抹掉,却突然在大家闲谈时,它猛地跳出来,把你都吓了一跳——别奇怪,科学家说了,你的大部分记忆,还存在库里,没有合适的检索,没有打开。它存在,它静待,即使你从不开启。人的潜意识有多少,潜在的记忆有多少?没人能回答。但据说,表面的意识,只相当于冰山浮出海面的那一角。你听说过心理医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追溯到无记忆的婴儿时期,找到成年人心理问题的症结吗?你看到过一个大男人,叱咤风云的,在很劳累紧张时,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那是他无记忆时的记忆柔柔地泛起来,儿时的吮吸儿时的安慰,来填他如今的心灵中那个无助的洞。
你的记忆,何曾风化?
你记了你所见的所感的,你也记了你的前人——那肉身已风化成烟成尘,那在你之前行走在这世上的人所见所思所感的。你听到苏格拉底虔诚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记得柏拉图领悟到:世上只有两种东西,痛苦的人和快乐的猪。他讲了泰勒斯专注于观察星象不慎跌入坑里被仆人嘲笑的故事,而几百年后,黑格尔接着他的话说道“一个民族需要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不只是注意自己的脚下。"你也知道,当时间把人们带到了中世纪的宗教黑暗中,欧洲的文艺复兴先驱们想起古希腊、罗马文化是文明发达的典范,他们翻出那些依然在人类记忆里闪耀的经典,犹如翻开他昨天刚写就的日记,那些古老的记忆,成就了一次对知识和精神的空前解放,成就了以“和谐、人本”为主旨的西方文明。
文明不曾风化,文明就站在记忆里。
历史不曾风化,历史就站在记忆里。
布热金卡人流如川,而记者罗森塔而沉痛地说《奥斯威辛没有什么新闻》,是的,奥斯威辛拨云见日,象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美丽明耀,那里不需要新闻,只有记忆,只需要记忆!永远的记忆!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当日本人忘记了慰安妇的眼泪,忘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河与尸山,就是一个民族的有意识的背叛,背叛人类的记忆,背叛人类的良知、人类的公德。
记忆何曾风化,何曾臣服如土?
在记忆的长河中,事实,往往渐渐浮出;真相,总会最终明了;真理,从来不会撒落如尘,随风而逝。
“Down,with the wind ”, 玛格丽特-米切尔写道,她用笔记下了南北战争中的细微记忆,那记忆被译成各种文字,写进各种肤色的人的心里,到现在也没有真的——随风而去。
“逝者如斯夫!”,子在川上曰。但是,逝者不逝,孔子的语录在千年长河中成儒成家,统治了亿万中国人的灵魂,构建了东方古国的政治体系和思维逻辑,成就了泱泱中华独特的文明。
老子叹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人啊,你坚硬不如石,寿长不如山,但是,石可风化山可甭,你的记忆,跨越时空,恒古亘今。
作为个体的生命,都总会有那样的一天,气如游丝,命在阴阳两界间悬,多少荣华富贵,都成身后事,惟有记忆,伴你飘飘摇摇,直上云天。所以,我多么希望有灵魂,我多么希望有信靠。
我希望在生命的尽头,没有尽头,柳暗花明处,又见新天地。当肉身风化,当灵魂脱颖而出,飞升,那里,便是天堂。
在那里,翻检我所有的,所有的记忆——苦难见了光,飞霞流彩,燕舞轻盈。隐痛,受抚慰,如乳儿贴在母亲的胸,终所归,终所属。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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