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听香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4-06-28
  章序
  东晋最伟大的画家顾恺之曾经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三国时音乐家嵇康曾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顾恺之就是以此诗举例,来谈人物画的特点的。画手挥五弦,有具体动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画目送归鸿,画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这属于神方面的,所以,比形就难得多。但顾恺之认为,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须上升到神,以神统形,他提出著名的以形写神的观点。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① 意思是,为人物作画,关键在人物的眼睛。如他画当时一位有名的将军裴楷像,要益三毛,特别强调在人物面部画出胡须,就是要表达人物英武的神情。画当时一位风流诗人谢幼舆的形象,为他后面加上了山水背景,别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这个人应该置于丘壑中。就是出于神的考虑。
  北宋苏轼曾有诗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画画只能画得像,这跟小孩子的水平差不多。如果作诗只能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那不是一个好诗人。画要画出神,诗要有言外之味。古代艺术论将这种思想表述为: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意外之韵,等等。
  清代画家恽南田说:山林畏佳,大木百围,可图也。万窍怒呺,激謞叱吸,叫号宎咬,调调刁刁,则不可图也。于不可图而图之,唯隐几而闻天籁。② 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风怒号,则是无形的,很难画出,但高明的画家就是要画出这不可画的意味来。
  中国艺术有这样一个原则,就是不似似之。太似则呆滞,不似为欺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形神之际。当然,这一理论的关键并不在像与不像上,而在如何对待形的问题上,以神统形,以意融形,形神结合,乃至神超形越,这方是一个艺术家所应做的。
  这一讲谈中国艺术理论中的形神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很复杂,无法在一讲中说清,这里拟选择一个角度,结合具体的艺术形式来谈。我将这讲的题目定为听香,从一个关于香的体味中看形神问题的实质及其意味。
  前人有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中国艺术追求超越于形似之外的神韵,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可以感觉的形,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引领人们走向其无穷艺术世界的门户,看中国艺术,要注意它暗香浮动的妙韵。
  香音传来
  香,具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点,尤其是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氤氲流荡,可以成为无影无形的境界气象的象征。中国艺术家重视香,与他们所推崇的以神统形的美学观念有关。
  《红楼梦》第五回中有这样的描述:
  (警幻仙姑)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中国艺术正像《红楼梦》中所说的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它是一杯香茶,是由千红炮制出的一窟;它是一颗灵珠,乃聚集了群芳之髓。无可奈何是一片神韵飘举的世界。
  清初王士祯咏扬州瘦西湖曾有诗云: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两句诗真把瘦西湖的神韵写活了。造园家非常注意这香影的创造,香影是无形的,然而无形是为有形勾勒出一种精神气质。没有这无形的追求,园林就成了空洞的陈设。瘦西湖是有精神的,创造者在无形上做文章。香,是创造者所扣住的一个主题。瘦西湖四季清香馥郁,尤其是仲春季节,软风细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荡,岸边数不尽的微花细朵,浅斟慢酌,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烟雾,氤氲在桥边、水上、细径旁,游人匆匆一过,就连衣服上都染上这异香。唐代诗人徐凝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那微风明月之夜,漫步湖边,更能体会这幽香的精髓。不过近年随着湖边不断的休整,微花细草少了许多。煞是遗憾!但仍不失大家风韵。这里很少有繁花艳卉的袭人,只有淡香幽影的缱绻。不像我所见到的有些公园,春夏秋三季,几乎是花海,各种花,南腔北调,中姿西式,堆砌在一起,浓香扑鼻,众香混和,游人似乎经受不了这样的浓浓气息,倒有些昏昏欲睡了。此不合所谓花香不在多的古训。
  中国园林设置一个有形的世界,还有个无形的世界。香的灵韵就是这无形世界的主角。所以园林特别注意花木的点缀。岸边的垂柳、山中的青藤、墙角的绿筠、溪边的小梅,都别具风味。春天看柳,夏日观莲,秋天赏桂,冬日寻梅,一一得其时宜。小山丛桂之于网师,雪海梅天之于寄畅,修竹参差之于个园,紫藤盘旋之于瞻园,园园都是香天秀地。苏州拙政园玉兰堂的玉兰,如同这处不起眼的景点的清魂,没有了她,这建筑几乎成为空设,毫无引人之处。
  北京颐和园有个玉澜堂,其花木的点缀也非常讲究。花不在多,但风韵不凡。曾是慈禧居住的乐寿堂,本是玉兰成林,当时叫玉香海,现在只存一白一紫两棵玉兰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仍然有当下此在的清香。使人闻此清香,似乎可以穿透历史寂寞的时空,意气直射斗牛。颐和园中谐趣园是个园中之园,前人说谐趣园得水、时、声、桥、书、楼、画、廊、坊九趣,在我看来,最得香趣。夏日的谐趣园中,荷香四溢。坐于饮绿亭中,饮绿听香,真是摄魂荡魄,在不知不觉之间,领略了丹青云日玉壶中,宫徵山川金镜里的美感,使人觉得人世间原来如此美好,天地间原有这般可景、可香、可意。
  园林家说,香是园之魂。园林的叠山理水固然重要,但花木的搭配尤其不可忽视,它往往是园林的点景,香是突破静态空间的重要因素。苏州拙政园有雪香云蔚亭、玉兰堂、远香堂,又有所谓香洲、香影廊等景点,就是在香上做文章。花的点缀,或黄或白或红,颇有讲究;或灿若云朵,或小若微尘,布置很是停当;有的欲露还藏,有的欲扬先抑,真能引起人无尽的遐思。
  前人有所谓山气花香无着处,今朝来向画中听① 的诗句。到画中听香,真是奇妙。苏州师子林的回廊还有听香一景。中国园林是香风四溢的地方,需要你静静地去谛听她的灵音。中国画中追求香,原是对超越于形式之外的灵韵的追求。早在顾恺之时代,他就要追求目送归鸿的画外之香了。北宋画院常常出诗题考那些入画院的考生,据俞成《萤雪丛说》记载,当时出了踏花归去马蹄香的考题,很多人画得很复杂,主考官都不满意,其中有一名画者,画院画一群蝴蝶飞逐马后,最后得魁。画马蹄香,不是要将香气画出,而是要发挥想象力,画出神韵来。
  清恽南田就是一位于画中嗅香味的高手。他评赵子昂《夜月梨花图》:朱栏白雪夜香浮,即赵集贤《夜月梨花》,其气韵在点缀中,工力甚微,不可学。古人之妙在笔不到处。然但于不到处求之,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朱栏白雪夜香浮的描绘,真是微妙精致。朱栏和如雪的白花是色的层次,夜在此起烘托背景的作用,在夜色朦胧中,梨花暗自绽放,这一切都是形,而那无影无形的清香浮动,才是这幅梨花图的灵魂,正所谓:梨花一枝夜含烟。这幅画画出了梨花的香魂。
  香味是画不出的,正如南田所说曲终人不见,化作彩云飞,非笔墨之所可求也,但一个高明的画家就要于不可出处用心,于不可出处出之,才能得微妙之韵。前人有诗云:匆匆纵得邻香雪,窗隔残烟帘映月。别来也拟不思量,争奈余香犹未歇。艺术要给鉴赏者以余香。赵子昂这幅画今不见,赵佶的《腊梅山禽图》倒很有南田所说的朱栏白雪夜香浮的意味。此图色彩幽淡,格调迷濛,风味独特,尤其是那白色的小花,传达出幽幽的神韵,真使人有暗香浮动的感觉。陈眉公有诗云:香吹梅渚千峰雪,清映冰壶百尺帘。这幅画真有此意韵。
  元代画家钱选的名作《八花图》,堪称花鸟画中的绝代精品。如其中的一幅水仙,真能当得上朱栏白雪夜香浮之评。人称画水仙南宋赵子固最称胜名,那是因为他的水仙画中有怀念旧朝的寓意,但要说画得传神出韵,则稍逊钱选一筹。钱选的这幅作品灵气飞动,色彩幽冷而明澈,风度雅净而渊深。叶轻举,柔圆而有弹性;花净白,灼目而忧伤。布置疏朗,不失谨严之法度;清气馥郁,兼有无形之妙香,堪称为听香之妙作。钱选自题水仙花图说:帝子不沉湘,亭亭绝世妆。晓烟横薄袂,秋濑韵明 。洛神应求友,姚家合让王,殷勤归水部,雅意在分香。稍后的倪云林题钱选水仙图诗说:晓梦盈盈湘水春,翠虬白凤照江滨。香魂莫逐冷风散,拟学黄初赋洛神。香魂二字可谓的评。看这样的画,真使人有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感受。
  南田是一位花鸟画家,他认为,一个花鸟画家不是画出花鸟生动的形象就完事,眼中应有落花缤纷意,耳边似有天外妙音起。花鸟画应该有一种特别的香意,不是花的香味,而是心灵的香意。在作画的过程中,画家如同徘徊在这个世界中,为这世界的香、声所拥抱,灌花莳香,涉趣探幽,心依竹而弄影,情因兰而送香,盘旋在众香之界,寄托着自己的芳思。他这样评价元代绘画:
  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摸不得,又如美人横波微睇,光彩四射,观者神惊意丧,不知其所以然也。
  元人幽淡之笔,予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习之,至老尚不得其无心凑泊出,世乃轻言迂老乎。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
  他嗅出了元人的香来。元人的神韵,正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用他的话说,在寂寞无可奈何之处,透过元画的有形画面,他嗅到一种生命的香味,听到了绝妙的音乐。在这燕舞飞花、声情并茂的世界中,他悟到了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这里所说的元画,主要是指倪云林的绘画。他说: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不思。这艺术境界,就是南田心中的伊人那风姿绰约但又渺然难寻的理想境界。南田的这幅《碧桃图》,是他心中的伊人,他给我的是深心的感动。
  康德说,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他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南田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也类乎此,这一境界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他所说的高逸之境。这高逸的境界,如公孙大娘舞剑,赵子龙之舞梨花枪,人们常常只能看到他(她)的舞姿,看不到他(她)的寂寞而飘逸的灵魂。这寂寞而飘逸的灵魂,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粘不滞,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无可奈何,凄情楚楚,它是倏然的感动、畅然的高蹈,还包括震惊以后的茫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抹不去。人们常常说艺术的高妙是很难以语言表达出来的,南田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就是就此而言的。
  我们可以将《碧桃图》和郎世宁的花鸟画作一比较,可以看出,郎的画色彩绚烂,造型美丽,但缺少中国绘画中独有的韵味,与南田朱栏白雪夜香浮的境界似稍隔一尘。郎世宁可以得中国画的外在之美,但没有传达出中国画的内在之香。中国画的神,不仅在画的生动,如活的一样,还要传达出一种境界、一种诗味、一种淡淡的寂寞、一种平静中的哀愁,所谓夜香浮。中国画不在于外在的热闹,更在于平静之中含有笙鼓齐作的世界,是清幽之中的热烈,是幽夜之逸光。看南田的画,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寂寞和活络;看郎世宁此画,却过于明晰,过于璀璨。南田的花鸟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虽画的是一花,但其心中却有影,有露,有雾,有烟,更有诗;而郎世宁的花鸟,虽有生动如真之形,但未有生命深层的真,与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中国画的当家面目,却有所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