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7-02
戏台子安静了,奚山上的三娘吞了口酒。
此一时,容貌略带英气的舞姬却开始绘声绘色地反串着敏言公子,好个忧愁俊朗、翩翩仪表的少年郎,夜晚月明时,悄悄翻到了乔太尉粉墙。
演敏言公子的歌喉极好,轻声对月唱道:“自古英雄迎婵娟,怎好丑妇配玉郎?天子一令到人间,便将愁苦洒成江。”
他身着黑衣,姿态优雅,转过月亮门,到了太尉府的后花园。
听闻那乔三娘便住在后花园外的海棠园内,这公子便摸黑朝前行。瞧见一处匾,依稀是三字,形容像闺阁,公子犹豫许久,还是踏了进去。
宾席上的三娘却忽然捂着帕子干呕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戏台子,一动不动地瞧着,一旁的翠元以为她醉了酒,拿巾帕为她拭脸,谁知却越擦越湿。
戏台子上的敏言公子已悄悄踏上了那闺阁的二楼。
一步,两步,三步,贤或愚,美或丑,那里烛光还亮,推开窗,便能见分晓。敏言公子踟躅而悲伤,听闻传言,原已预见是个怎样的女子,然终究心灯熄灭,还需一口气。他缓缓推开了窗。
窗前是一幅仕女自画像。明眸皓齿,笑意嫣然。大昭闺中有旧俗,及成年,挂主人小像可免灾。
敏言瞧见像,却转忧为喜,这心情,仿似下了千年百年的雪,快要淹没尘世时,终于停了。屋内的女子很敏锐,低声唤了句何人,便匆匆熄灭了烛火。
丫鬟老妈子来了一大堆,嚷嚷着姑娘如何了,这女孩儿声音温柔至极,瞧着窗的方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月光照到了敏言的身上,少年郎几多手足无措,却又翩翩风雅,站到了女孩儿咫尺。
她想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又想这指定又是一场春梦,便轻声道:“无事,一只猫,都散了吧。”
敏言此生再无这样雀跃过,走出那院子,唇角还带笑意,顺着月光,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缓缓瞧向那三字时,雪化了,这一刻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肮脏。
敏言病了,病得很重,因是心疾,无药可医。
戏台下的三娘低下了头,却连鼻子都酸沉得不像话。这样闯进别人的家,这样在旁人熟睡的时候,改变她的命运,改变她的梦想,改变她的人间,他怎么不去死呢?他怎么还没死呢?
翠元抿唇瞧着三娘,他原本看着戏台子上的风花雪月,转眼,却瞧见了凄凉的妻子。他的妻子娘家也姓乔。
戏台上,敏言的病惊动了昭天子,天子关怀焦急,逼问敏言何故,敏言却不肯说,许久,下人吐口,天子方知敏言夜晚探了未婚妻。
“可还满意?”老天子笑了,毕竟敏言还是个孩子,他以为这个孩子只是羞恼困窘,思虑成疾罢了。
孰料敏言奄奄一息,却坚决道:“陛下,臣此生绝无染指皇位之心,求陛下宽恕臣之罪。”
昭天子方知事态严重,细细盘问,少年才肯说,他那夜误入的园子并非海棠园,而是榕樨园。园中住着的也非乔三娘,而是乔三娘亲舅家的表姐。
这女孩儿姓妫,虽家道中落,容貌却是绝色,品性更是温和,素来与乔三娘十分亲密。昭天子思度许久,还未想出两全其美的良策,北方三十三部诸侯联同匈奴却来犯了。乔荷阴狠狡诈,想趁机篡夺兵权,便请旨出征,更言道,若此番胜利还朝,愿请天子主持两个婚礼。
昭天子问哪两个。
“一者臣妹与公子,二者臣与妫氏!”
酒壶的脆响太过尖厉,砸碎了四周的喧闹,也砸碎了乔郡君的话。奚山上的三娘酩酊大醉,站在琥珀杯的残骸之中,踉踉跄跄地指着众人,双腮酡红,笑意嫣然道:“我知道要演哪一折了,我知道!让我,让我说与你们听!妫氏知敏言公子日后承继大统有望,不,是妫氏对敏言心生爱恋,苦苦挣扎,又不想嫁那龌龊鄙陋的郡君,最后终于遣丫鬟送了一方帕子予敏言,以寄相思。敏言本以为无望了,瞧见帕子,方知小姐心意,大喜过望,心中又实在不愿辜负小姐,便上禀天听,坚持要同乔三娘退婚!昭天子本就是个慈爱的仁君,对孙辈再好不过的,见敏言公子疾病过甚,只得答应他。却因北方战事吃紧,恐多疑小人乔荷心中生隙,便将此事瞒得彻底。乔三娘因被退婚,颜面尽失,心中生恨,竟趁夜毁了妫氏容颜,更把她沉入城河之中,幸而妫氏平素为人极好,有下人舍命搭救,她连夜逃到城外尼庵中,隐姓埋名起来。”
妫氏失踪了。敏言公子以为妫氏为太尉府人所害,悲痛万分,几不欲生。此时,朝中却有密报传来,郡君乔荷通敌叛国,预谋同突厥王联合攻回咸阳,自立为王,割十六国做谢礼。军中有五千将士不肯屈服这等卖国贼,皆被他杀害了。那回京报信的兵士便是死里逃生中的一人,字字恳切,句句含泪。敏言公子痛失佳人,此时又听闻此事,国仇家恨,一并涌上心头。大昭国民听闻此事,皆义愤填膺,有些恨极了的有识之士,甚至做了那乔荷的土坯像,日日鞭锤,夜夜怒骂,犹然不能泄愤。昭天子本就年迈,经逢此等变故,气得一病不起。敏言临危受命,召集大昭兵马,金戈铁马,千里之遥,也要取乔荷首级。大昭众志成城,北匈奴可汗耶支部族乌合之众,连连溃败,乔荷见情势不对,被逼无奈,只得自裁。
华国长公主听闻乔荷死讯,自请废为庶人,昭天子知女儿不曾参与叛乱之事,只废了她封号,命永世不得入宫。华国公主同太尉去接乔荷棺椁,一代奸贼,连天都不愿全他骨肉情谊,连日大旱,七月酷暑,待到打开棺木之时,那贼人……那贼人啊,竟已销了骨肉,只剩一摊血水。
敏言大胜,班师回朝,途中经过尼庵时,天降瑞雨,他去庵中躲雨,满身狼狈,静看滂沱喜雨,却听身后有人呜咽。他转身,是被毁了容颜的妫氏。
敏言公子岂是重貌好色之徒呢?他怜爱妫氏一如往昔,并不因她容颜毁坏而有丝毫改变。合该妫氏是国母之命,大起大落,苦尽甘来,过些日子,竟有名医说能治这残容,只是敷药之后,需要静养,不得见人。敏言自是依她,匆匆筹备婚礼,平素也只隔门问候罢了。
乔三娘心中益发怨恨,不肯在此事之上罢休。她自兄长死了之后,竟似疯了一般,整日坐在闺中绣嫁衣,不言不语,不食不饮,不眠不休。华国公主见她如此,思及孽子,十分伤心,上了折子话家常,昭天子不知为何,又下了一旨,将乔三娘许配敏言做侧妃,择日入府。
乔三娘心机深重,恶贯满盈,由妻降妾,已是报应。她既非国母之命,做什么都不过枉费心机,徒劳无功。
敏言公子与妫氏大婚当夜,百国上下好不热闹,如果敏言是昭人心中的圣人,那么圣人又娶了德行如此美好的绝色佳人,所有的人仿佛都瞧见了百世其昌的大昭,也瞧见了充满希冀繁花似锦的人间。
公子府前,敏言等得焦急,似乎等了一辈子,此刻方盼来画中的佳人。可是却有两顶轿,从不同的方向抬到了敏言的面前。
乐正施沁衫的太平音听得人心徐徐如春风,敲敲打打,这一头,红角垂漾,唢呐声声,似从远处迎来了风平好景,平步青云来了杏花路,另一侧,两个轿夫却像是卸下了粗砺的纤绳,挂着白色挽缦的花轿扬起尘土,重重砸在了鹦鹉桥上。
那顶孤零零的轿子中,缓缓走出一个一身红衣、盖着白色盖头的姑娘。她狠毒而丑陋,她德行有瑕疵。她被人猫狗一样养大,又活得如猫狗一样蠢笨逐利。谁教出了这样的孩子呢?谁把她变得这绝世罕见的坏?谁让她心中充满毒蛇的涎液?
这姑娘是乔荷养大的乔三娘。乔三娘说:“既已下聘,岂能无信?吾兄之命,吾不敢不从。”
半年前,堆满太尉府的一百抬嫁妆,如今,满是灰尘。
乔三娘疯了,她不愿做妾。
敏言知道来人是谁了,十分厌恶,为免误了吉时,下令命侍卫把她拖走。
姑娘隔着白得如雪的盖头道:“今朝乃君大喜,特来庆贺。”
敏言见她绣得锦绣团簇的袖中隐隐有银光,又听她言语,担心她对妫氏不利,便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姑娘被一掌击中,身子晃了晃,却屹立天地间,未曾退一步半步。她缓缓掏出了匕首,望着盖头外的世人,却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口,松手的一瞬间,她隔着盖头,对敏言道:“公子大喜,一喜花烛,二喜……二喜丧妻。”
大昭有一个传说,若在婚礼之上见血,则是大凶之兆,不应在男身,便应女身。轻则跌打损伤,劳筋动骨,重则嘉年丧偶,痛失所爱。
歹毒的姑娘呵,穷尽一生,最缺德的事儿也做出来了。就算死啊,她也不让旁人称心,她唯恐妫氏不能一生残疾受尽煎熬也死不了,又怕妫氏死得太迟,不能教敏言嘉年丧偶,痛苦终生。
那时是八月,入了秋,晚上的风很大。这毒妇死了,众人拍手称快,他们群情激奋,朝着这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吐痰咒骂,如同当日鞭打乔荷的泥胎。似乎连天都不胜欢喜,用尽所有的力气吹散这女子的每一寸肮脏恶毒的肌肤骨血。
风吹起了她的盖头。盖头像一段雪绸化成的鸟,飞到了天上。鸟的尾巴上沾着那姑娘的血,燃烧成了一团火,高高远远的,谁也抓不住。
三娘醉得更厉害了,翠元不得不把她从酒肆中带走,遥遥地,众人还听见她在说:“我瞧见了,那天下无双的圣人敏言在哭,他哭了,哈哈,他哭了,抱着尸体哭得不能自禁,甚至无人能扶起来。升官发财死娘子,古来三喜,他为何哭?为谁哭?这世人都疯了!为不认识的人哭,为仇人哭!阿元,我的好阿元,风这样大,我以为盖头会飞得很高很远,再也不回来啦,可是,我又眼睁睁地瞧它重新覆在那姑娘的脸上。你知道为何吗?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倘使无盖头覆面,丑妇何能见人?死后亦自不安!”
乔家真正的三娘被这群人闹得头也疼,心也疼,糊糊涂涂地想着想着,忽而想起来,她表姐房间里挂的那张小像,隐约是她。或者,那是哥哥希望中的她。后来,她为了另一个人、另一场希望,变成了那副模样,继而,因为一场失望,又忘了那个画像。
年纪大了,只听到歌儿啊曲儿啊,热热闹闹的,都是极好的,至于故事,瞧个热闹便是。当然,包子,从此以后,是不再吃的。
那一年,乔植忘了自己的年纪,因为她记起了她哥哥。那一年,乔荷十九岁,永远的十九岁,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