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常山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7
在中国历史上,大凡仁者,皆爱山丘,也许是孔老夫子早有“仁者乐山”的定调。与常人眼里的寿比南山,陶潜眼里的悠然南山不同,苏东坡眼里的密州“南山”,却寄托着为民请命,忠君爱民的思想。

常山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之南20里,高不超 300米,方圆也只有10余里,山势平夷,数峰相连,在北方实属平常之山。然密州因近海多风,沟渎不留,率常苦旱,民众登山祈雨,常祈常应,感其可信而恃,遂成常德之山,并建神祠沟通与上天的联系。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斯是常山,惟德常馨。四方民众用虔诚的祈祷不断叠加心灵的高度,终于把常山叠成了密州的文化地标。

地上没有天上求,常山成了民众心中的救命稻草,让希望无处可逃。也许今人会认为那是多么愚昧,然而在水利设施落后的古代,祈雨又确是不能不打的悲情牌:雨久不至,则有旱灾;久旱不去,则生蝗灾;蝗灾不灭,则民无可食,盗贼蜂起,狱讼盈门。对一心想“致君尧舜”的苏东坡而言,仿佛一到密州就被现实将了一军。

对此,东坡初仕凤翔时就深有感受。在《喜雨亭记》中曾言:“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灭蝗、抗旱、捕盗,一个不能少,东坡顺民所愿,一而再,再而三祈雨,由此结缘常山。伴随东坡每一次虔诚跪下,山神把一张张希望之网撒向天空,联袂上演着感天动地的祈雨大戏。

祈雨灵不灵,先看其诚,再看其德。可以说,祈雨考验着常山的“可信而恃”,考验着东坡的为政之德。

每次祈雨,东坡都亲率州县官员,用百姓的悲惨唤醒神灵的悲悯。烧纸,跪经,浇佛,风舞,祝文等等,无一不极尽虔诚。烈日之下,众人的泪水、汗水终于换来救命的雨水。人被感动了就会落泪,那天呢?想必亦如此。挖山不止的愚公,卖身葬父的董永,虽然感动上天的方式不同,但定是以德感天。

事实上,古代每有旱灾,被认为是德性不佳,冒犯天和,不仅地方官要自责,连皇帝也会“朕心不安”,甚至下诏罪己。苏东坡在《祭常山神祝文》中也首先自责“吏实不德,无以导迎顺气”,希望“神亦悯其不才,则嘉其勤。”这种灾难面前反诸于己的传统,始于桑林求雨的商汤。由自然灾害引发人事反思,把为政之要引向道德高度,化危为机,施行仁政,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但没有贬损苏东坡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反而提升了他的施政品位,彰显了他的为政之德。

以民生为己任的苏东坡在密州两年多时间里,“蝗旱相仍”,六次祈雨活动,六篇祭祀祝文,一步步拉近了与常山的心灵距离。他在《常山雩泉记》中写道:“吁嗟常山,东武之望。匪石岩岩,惟德之常。”感其恩德,苏坡奏请圣上,诏封常山神为润民候;东坡治密,民亦感其恩德,在常山建苏公祠祭祀。山施仁德,人增山辉,东坡与常山的精神联姻,可以说是密州万民之幸,也给为官者树立了榜样。

时代在进化,不必苛求与嘲笑古人的愚昧,我更希望看到为官者忧民之忧,急民之急,与民一道攻坚克难的场景,隔着文山会海、网络媒体发号施令,总比亲历现场来得真诚,实在。这种庄严神圣的仪式感,确能让官民同呼吸,共命运。由此看来,祈的不是雨,而是凝聚上下、同心同德、同甘共苦的希望与未来。

常山北麓的神祠为祈雨祭神之地,东坡祈雨时竟发现“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不禁大喜过望。古代祈雨曰雩,于是东坡取名雩泉,琢石为井,作亭其上。这简直是欧阳修在滁州凿紫薇泉,建丰乐亭于其上的翻版。雩泉满溢成溪,供民众饮水、浇园,亦似真君子,有德行。从此,东坡往游其间,成了泉中天里的泉上人。

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相信上天是被东坡感动了,在天有眼,哀民凶旱,普降甘霖;常山也被东坡感动了,在地有眼,雩泉喷涌,润泽苍生。与其说是东坡发现了雩泉,我更以为那是常山幸遇知己,对东坡最好的馈赠吧。

在东坡看来,常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为雨,正源于此泉。只不过“神尸其昧,我职其著。各率其职,神不汝弃”。为官者与山神只是分工不同,阴阳有别,皆有仁者之心罢了。

在我看来,泉、井、西湖似乎与东坡有缘,所到之地都流传着为民造福的佳话,像凤翔喜雨、密州抗旱、徐州抗洪、杭州浚湖等等,似乎东坡治政莫不与水有缘。尤其流放岭南时的东坡,还亲自踏遍群岭,寻找山泉,帮助解决了广州瘟疫难题。都说人是亲水动物,但东坡眼里的水仿佛有灵性,呼之欲出,与东坡一起亲民济世。

当一个人告别一座城时,最能看出彼此的深情厚意。那种“梦驼铃,送战友”式的告别,一旦经历,就成为抹不去的记忆。熙宁九年(1076年)冬,当东坡奉命赴河中府时,专程再登常山向雩泉道别,一首《留别雩泉》心有念念;十年后,东坡奉调登州路过密州,再奔雩泉,作《再过常山和昔年留别诗》。每次见泉,如晤故友;每次留别,犹如告别眉山故宅的老井。背井意味着离乡,当东坡背对雩泉时,莫名的乡愁定是萦绕心头。东坡留给雩泉的不仅仅是诗文,更有“两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的深深思恋。

雩泉在东坡眼里诞生,手里长大,文里扬名,流淌的,定是苏东坡的血脉。“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这是东坡留别写给雩泉的,岂不正是雩泉要问东坡的么?一个人,一脉泉,如此依恋,只因会心处,不在远,身不由己两重天。这种硬生生拉开的空间距离,与紧紧拥抱的心灵距离,除了愁心寄月,把酒问天,还能超然物外吗?

也许当地人的诗可以给出答案:“沐雨思常德,石上仙人归。”雩泉旁那块形状如椅的石头,还雕刻着东坡每每祈雨完毕在此饮酒待雨的影子,那泉边的高坡上,还记录着东坡俯视密州城雉堞楼的咏叹。

熙宁八年(1075年)十月,东坡与部属前往常山祭神,归途“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这次规模较大的围猎活动,最大的收获就是给中国文学史献上了一份厚重大礼——豪放词的开山之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边是千骑卷平冈,一边是民众倾城观,作为密州军政一把手的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牵黄擎苍,意气风发,酒精膨胀出的万丈豪情,如雄雄烈火吞噬着连绵常山。请看——

“亲射虎,看孙郎。”孙郎是谁?东坡以孙权自喻也;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云中太守是谁?东坡以守边战绩卓著的魏尚自喻也;

“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西凉簿是谁?东坡以前凉善能用兵的谢艾自喻也。

狂!确实如少年狂!但细细想想,这个狂不能简单看作是自我意识的膨胀,毕竟当年中举后,东坡是仁宗皇帝欣喜地告诉皇后替子孙觅得的宰相之才;毕竟神宗皇帝读到在密州写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也叹息苏轼始终都是忠君爱国的!这与自喻管仲、隐居古隆中的诸葛亮相比,狂得何其相似!但诸葛亮有刘备三顾茅庐,苏东坡何时才能等来“持节云中”的冯唐呢?

一切都是酒精惹得祸,以至胸胆开张,诱使苏东坡吐露了压抑很久的心声:“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原来东坡其志不在围猎常山,而是围猎西北边陲的豺狼!

处江湖之远,则思庙堂之高。东坡针对王安石变法“不合时宜”的看法,仿佛滚落的一块块巨石,一次次堵塞了自己的回京之路。而酒劲过后,一群人的狂欢,等来的却是一个人的惆怅。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东坡早已找好了台阶——“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少年狂,终于还原了“老夫”的模样。

但当苏东坡踏上超然台的台阶时,一个人的惆怅,又变成了一个人的狂欢。这座东坡亲自修葺的北台,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东坡在此把酒问天,终悟得“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的超然之心。“强者自救,无需他渡”,自愈系的苏东坡因人格高标而名垂天宇。

入世的常山,与出世的超然台,构成东坡内心的大千世界。东坡乃常山真正的知已,感其德,行其德;常山亦是东坡致君尧舜的实践基地,倾心打造的中国文学圣坛的璀璨明珠。“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1)下了常山,离了密州,再坎坷的路,在东坡眼里都成了平川。

常山,常德之山。心中常有德,人人皆坡仙。

          仁智草于2018年10月30日夜

(1)语出苏东坡《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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