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书中五十三回里,说到一种名叫“慧纹”的珍品。
“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
看这描述就知道是罕物,难怪其他人家珍藏不用,贾母也有那么一副,共十六扇,虽然爱若珍宝,元宵节却会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摆在酒席上,正是松浦弥太郎倡导的“今天也要用心过生活”。
她喜欢各种工艺品,第七十二回里写到,“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对于屋舍布置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带刘姥姥游大观园,见潇湘馆的窗纱颜色旧了,立即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她帮黛玉更换成银红色的“软烟罗”,茜纱薄如蝉翼,映着参差竹影,凝眸的一瞬,必能平添几缕诗情。
简约风贾母也来得,她对宝钗雪洞般的房间不以为然,主动要求帮忙布置:“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
“不俗”这个词好,比“雅”好。窃以为,这两个词并不是近义词,相对于“不俗”,“雅”这个词略为“俗”了一点。
且看贾母是怎样不俗,她吩咐鸳鸯:“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石头盆景,水墨绫帐,墨烟冻石鼎,替换掉了宝钗的“青纱幔帐”,依然是素净的,但多了点表达的热情。
四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专栏作家黄佟佟曾感慨,我们历来缺乏美的教育。其实不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没有进行美的教育的传统,在过去的概念里,实用就好,美意味着浪费,或是诱惑,总之,令人偏离主流轨道,踏上失控的路途。
主流轨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人要辅佐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跟美没什么关系,活得糙一点,还能让好钢用在刀刃上,主题更加集中,所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太讲究。就算小门小户没那么大志向,要把日子过好了,也要删繁就简,实用就好。美人固然是红颜祸水,美物,亦往往令人“丧志”。
问题是,这股精气神固然好,却不见得能撑到底,人到中年,男人发现这日子也就这样了,女人发现,这男人也就这样了,人生里都只剩下大空虚。
男人还可以抱怨怀才不遇,社会却不容许女人抱怨遇人不淑,女人必须找出个假想敌来,比如王夫人和她眼中的狐狸精们斗,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这斗争何尝不是她躲避空虚的避难所,通过这斗争,她所有的不如意,都似乎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有些女人上了年纪会变成鱼眼睛的缘故吧,她们没有进行自身建设的习惯,当生命力逐渐衰减,露出荒芜的底色,她们的表面或内心就会变得歇斯底里,或是拼命抓钱,或是抓住一点权力,并借此刷下存在感,虽丑犹荣。
贾母不需要这样,她坚持用好看的东西,看好看的人,听个戏听个音乐,也要想方设法追求最佳音效,贾宝玉曾说:“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对于她而言,美的就是好的,就能为她所用,哪有功夫去猜疑嫉恨。
这跟位高权重没关系,即使王夫人活到她这个年纪,活到她那个份上,也还是会将晴雯视为妖艳贱货,还是不会隔着水听笛声。只能说,贾母是一个觉悟者,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高兴,怎样活对自己更有好处,而王夫人不是。
从曹氏著红楼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三百年,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人的思维方式,却固执得让人吃惊,许多时候,你会看到那些不想变美的人,她们还憎恨别人的美。
比如说,不久前芭莎慈善夜,章子怡于合影时,刷地拉下半边外套,露出香肩,整个人的气场顿时提升一大截,造型凹得真好看,但新闻评论有人骂她“作”,骂她“有心机没教养”。唉,有这功夫说长道短,真不如去收拾收拾自己,你这满脸正义的样子真丑。

年纪轻轻的,明明可以做珠玉,却非要奔着鱼眼睛而去,不知曹公若有知,会不会感到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