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 || 怀念老六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4
高中时的政治老师姓陆,陆是数目六的大写,所以,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老六。那时,老六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没几年,留着中分略显长的头发,把尖下巴的脸盘衬托得像个菱形。他抽烟时,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屁股凑到嘴唇上,一只大手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是独一无二、专属于他的模样。

他烟瘾特别大,我曾怀疑他黄而黑的脸是烟熏的结果。有一次下晚自习,我和科代表一起给他送作业,来到教学楼二楼他卧室的门口,科代表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回应,于是我们就推门进去了,窗下办公桌和床上都没人,回头一看,他正蹲在门后扒垃圾,墙角的垃圾像鸡挠了一般散了一地。见我们进来,他站起身,嘴角处叼着一根火柴,他一句话没说,接过科代表抱着的作业,我们转身就走了。出了门我问科代表:“老六找什么呢?”

“找烟。”他望着我不解的神情,补充道:他烟瘾来了,买的烟吸完了,找吸过的烟屁股解烟瘾。”

那个夜晚老六在门后扒垃圾捡烟头的一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看见人吸烟、看见烟、甚至看见“烟”这个字,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幽暗的光影下的那一幕。我从不吸烟,我体会不出他那一刻的焦急。后来某年某月某一天,我试图从我想喝酒的感觉去推测那一夜老六想要找到一个烟头的迫切,可是到底不得要领。

那个时候还不时兴自由经商,学校大门口那个小卖部,晚上不到7点就关门了。再则偌大的教学楼,就住了几个单身男女老师,他想临时找一支烟吸,真的好难好难。后来一次在小卖部里,正好遇上老六买烟,我望着他拿在手里的一盒春雷,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晚扒垃圾的情景。走出小卖部追上他,我说:“陆老师好!你买烟为什么不多买几盒?”他深吸了一口烟,边走边望着烟头上的烟灰,像发现了上面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他说:“买多了也不便宜。”我不由得笑了,许是意识到我的不认可,他才像课堂上讲课一样,一本正经地说道:“那种烟瘾上来,从没烟到有烟过程中所形成的巨大心理落差,就像父母丢了自己的孩子又找了回来,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不吸烟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我说:“就为了享受这种幸福感,所以每次都只买一盒?“他强调说:“不只是我,吸烟人都是!”对老六的这套“理论”,我将信将疑。

老六上课,讲桌上总是比别的老师多两样东西:烟和火柴。下课铃一响,他不拿自己课本教案,只抓起烟和火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间,已经把烟点着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教室前走廊下的水泥台面上,右胳膊肘支着膝盖,屁股依着柱子,贪婪地享受他的“幸福感”。

他在教室外吸烟,如果下一节不是他的课,总会有学生主动把讲桌上他的课本教案上的粉笔末拂拭干净,拿出教室,递到他手里。课间,同学们喜欢围着他,一边看着他吞云吐雾,一边听他侃大山。

记得有一次课间,老六给我们讲他上高中时的一件事,特别强调那是真事儿。

他说那个食品添加剂厂就在学校附近,那天粉尘爆.炸,把工厂夷.为.平.地,员工除三人外悉数遇.难。三个幸存者中,一个刚病愈上班,奉命出差,千里之外还在暗骂老板不体谅员工不近人情。老六总结说世事难料,说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另外两人,男采买找女出纳报销,一时没有现金,男采买说急等用钱,硬逼女出纳立马到银行兑取,女出纳十二分地不乐意,出来的路上两人正在拌嘴,忽听得一声巨响,回头看见自己工厂上方蘑菇状烟云腾空而起,两人此后结为生死之交。

老六说,也有死的冤的,一学化工专业的女大学生,毕业找伯父求职,伯父时任粮食局长,就把她安排到这家食品添加剂厂。该女生进厂工作不几日后,便忧心忡忡地找伯父要求换个单位,说工厂生产过氧化苯甲酰,易.燃.易.爆,而且工厂管理混乱,害怕发生意外。伯父不允,说:“那么多人就咱怕死?”不料一语成谶,不出一周,不幸就发生了。

老六的这个故事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塞翁失马、什么叫生死之交、什么叫一语成谶,比语文课都印象深刻。

老六讲的故事五花八门,有庄有谐,令我们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学到了知识,受到了教育。他除了讲生活故事,还给我们讲哲学和哲学家,比如他讲尼.采,讲奥古斯丁和他的《忏悔录》,讲克尔凯郭尔的离奇家事、他的一生、他的著作、他的人生三阶段等等。

有时正讲到兴头上,上课铃声响了,老六立刻打住,催促我们:“上教室!上教室!”有一次连堂课,坐前排的某同学意犹未尽,小声提请老六接着讲完,老六说那可不行,课堂上可不能乱讲,不能误人子弟。所以,尽管老六课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课堂上他从没跑过题,没闲扯过。他曾经说:“老师讲课,就像给学生吃甘蔗,不能给学生吃梢子,要给中间最甜的部分吃;就像吃西瓜,吃的是最甜的红沙瓤西瓜,要把最有用的、最受益的内容呈现给学生。他的这种“吃甘蔗”理论,后来竟成了我们评判老师教学水平的标准。那时候每个学期末学校都会发表格让学生给任课老师评分,分为优秀、良好、一般和较差四个档次。那些课堂上爱跑题爱闲扯的老师,尽管他们的话题也很有趣,但我们还是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们打个“一般”甚至“较差”,因为,在我们心里,他们其实就是“误人子弟”。那时,据小道消息,老六的教学是全学校满意度最高的,数年独占榜首居高不下。

那个时候,同学们特别崇拜老六的博学多识,感叹将来做个老师,能像他那样让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满足了。

高中三年,我太平凡,跟老六几乎没有过单独接触,我也不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老六也没特别注意到我。自打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没见过老六,电话都没打过一个。但他却是给我印象最深、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特别是后来我也成了老师,他的“吃甘蔗”理论,促使我认真对待每一件事,注重细节,精益求精。对我的工作和人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前不久,同学给我打电话,说老六走了,是肺癌。我脑海里瞬间又浮现出他门后扒烟头的那一幕。我的上牙紧咬着下唇,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眼泪还是流了一满脸。

老六本名陆志祥,终年5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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