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乎从不曾有过青春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2
      我对父亲的青春从来就没有清晰的概念,仿佛父亲从来就没有过青春一样。在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子的样子,尽管那个时候的父亲充满精气神。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晚辈,对父母的青春印象都跟我一样的模糊。我心目中父亲青春轮廓的形成主要来源于三件事。

       一件是我在读小学时,偶尔翻到父亲夹在一个小本子里的几张照片,那是父亲当兵时的军装照。我小时候对军人很崇拜,觉得很新鲜,便问他在哪里当兵,他说在河南,高射炮营。我后来知道,那是一支具有优秀传统和辉煌历史的空降兵部队。父亲很少专门跟我们讲部队的事儿和他在部队的经历。我知道的一些片段,大多数是他跟左邻右舍闲聊的时候讲的一些有趣的片段。父亲对片段的描述极其生动,场景活灵活现,人物栩栩如生,充满喜剧的笑点,常常让听的人忍俊不禁。父亲在部队当的是班长,后来作为培养对象被抽调到高炮营教导排集训。那时提拔干部都有一个外调程序,据说父亲因为一个堂叔家庭成份不好(大约是乡绅之类)在外调时没有过关而贻误了前程。   

       另一件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周末回家翻找东西,不经意间在老旧的大衣柜顶上的一堆放了好多年的报刊杂志中,找到一个很厚的硬壳笔记本,上面竟然有好几首手写诗,是父亲的笔迹,有落款和日期。我站在板凳上好奇地认真看了一遍,始知那是父亲当兵时候的日记。内容具有那个时代虔诚狂热的鲜明印记和积极上进的青春激情,词句工整对仗,音律铿锵押韵。我暗自惊叹,父亲年轻时竟然还有这样的激情和文采。那时的父亲无疑也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好青年。

       第三件是来源于我母亲的唠叨。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样子算得上是英俊。父亲现在年过八旬,垂垂老矣,疾病缠身,我想象不出他年轻时候英俊成什么样子。近期回家探望住院的父亲,弟弟在整理旧照片时翻出了一张父亲大约20岁时的照片,我才确信母亲所言非虚。那大概是父亲最早的照片。看着照片上年轻、斯文、俊朗的父亲,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虚幻感。我感觉到了60年时光在瞬间的强烈切换,人的一生真如白驹过隙。

       记得去年父亲脑梗复发,说话不清,思维断片,神情恍惚。我在电话里问我要不要回来一趟,一向总怕我请假耽误工作的父亲,这次没有多少犹豫就说你能回来就回来一趟吧。他大概是有了不祥的预感,希望能跟我见上一面。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时,一向寡言少语、很少感世伤怀的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让我非常难过的话:“唉,哪知道一生这么快就完了。”我说:“没事的,住院打几天针就好了。”

       就性格而言,父亲实际上是个硬汉。我是在自己步入中年的时候才逐渐意识到这一点。父亲年轻的时候家庭条件并不好,后来又生过几次病,但我从没听过父亲诉过什么苦。或许是他觉得那些苦算不得什么,不值得提。又或许是他觉得男人受苦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我从没有见到父亲哭过,也没有见他流过泪。一次也没有。我甚至想象不出父亲流泪的样子是怎样的。我也没见过父亲感时伤怀,悲叹人生。对于那些他看不惯的人和事,他很少长篇大论地议论,最多只是偶尔蹦出一两句一针见血的尖锐评价。他性格内敛得超出常人,却又爱憎分明得不加掩藏。我越来越觉得他要强的性格藏在骨子里,超出了我的想象。作为儿子,我了解自己的儿子远胜于对自己父亲的了解。

       作为父亲,他并不克制对儿子的喜爱。他很少对我谈成套的大道理。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没有对我进行大段大段的说教。他对我的影响是日常的,零碎的,但却是深刻的。他平时言语不多,想说的话通常一两句就说完了,对我的教育身教多于言教。但我小时候他跟我的相处并不是严肃的。小时候我曾经休学过一个学期,跟他住在他教书的学校。晚上他有时候会走很远的路带我去看露天电影,回来的时候把我扛在肩膀上,边走边跟我说唱逗乐。甚至在我读初中周末回家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捏我的脸。母亲便说,他都这么大了,你还当他是小孩子来玩,不怕难为情呀!

       父亲给我印象极深的是他的幽默天赋。父亲是讲段子,说笑话的高手,在我的成长中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乐趣,也为左邻右舍所喜闻乐见。父亲平时寡言少语,在邻人们谈论育秧下种、家长里短等话题时,他通常都是掐着自己的鼻梁隔沉默不语,安静地似听非听。只有在讲段子的时候才会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他的段子和笑话绝大多数来自亲身经历的生活片段和日常生活的所见所闻,来源于对人生百态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慧眼独具的笑点捕捉。他的幽默纯粹出于天生的喜乐性格倾向,我相信他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难得的才华。

       他从未进行过什么创作,总是信手拈来,单单凭语言就能把那些生活片段和搞笑情节描述得活灵活现,把那些喜剧包袱抖落得恰到好处。他讲段子的时候自己通常不笑,直到大家笑喷的时候,才会露出乐不可支的笑容。在没有电视的年代,村里不少人总爱到我家院子聚谈闲聊。乡人办喜事儿,总爱把父亲请过去。他们喜欢听父亲说笑讲段子搞气氛。有父亲在场,笑声常常一浪接着一浪。长大以后我喜欢看春晚,我常常想,如果父亲能够遇到一个得宜的环境条件和机遇,他也许能够成为一个不逊色于赵本山那样的笑星。我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尽管父亲可能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潜能。但生活中没有如果。他几乎就要走完自己的一生,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环境和机遇。他的幽默和喜剧仅仅娱乐过他自己和我们一家,以及与他相熟的同事和乡里乡亲。

       这个世界从不缺创造的种子,智慧的头脑。只要有适宜的土壤、阳光、雨露,必定会繁花满园,果实累累。否则也就自生自灭。

       中国人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贴对联。改革开放前,街市上基本上是没有春联卖的。各家各户的春联都是找村里面有文化的人帮忙写。每年腊月二十几,父亲都要忙活好几天,为大约半条村的乡亲们写对联。一般是各家各户买好红纸,卷着送到我家,说明要贴哪些方位(一般是大门、后门、厨房门、梁柱、檐墙、猪栏、鸡屋等处),然后坐下来闲聊或者回家忙事儿。父亲在大方桌上,聚精会神地磨墨,裁纸,挥豪。对联的内容有时是照着一个小红本子上的春联集(多是“春风扬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毛ZHUXI万岁”之类居多)写,有时是父亲自创。我则常在桌边帮忙按压、牵引着正在写的条幅,等他写好后负责拿到地上摊开晾干。村里有一个40多岁的单身汉,有一年照例找父亲写对联。父亲很高兴,问他写点什么。他说您是先生,随便您写什么,都行。父亲玩性上来,没照本子写,沉吟片段,挥毫急就:上联:“端端正正一厢屋”;下联:“出出进进一独人”;横批:“静候良缘。”父亲笑着念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说如果不喜欢,我再帮你重写,家里还有纸。单身汉连说:“可以,可以”。对联贴出后,引得本村人和三乡五里路过的大人孩子笑嘻嘻驻足念叨。

       父亲脾气很大。母亲说他是个“歪箩筐”------家乡土话是比喻脾气坏的人。我多次见识过父亲发脾气时的闪电霹雳。有一次不知道什么事惹得父亲怒气爆发,他咆哮着把一条刚买回的四五斤的鱼甩出两丈多远,在院子里激起一阵灰尘。等怒气平复之后,他又不声不响地自己去把鱼拎了回来。

       还有一次,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得父亲暴怒,向我猛冲过来。我那时候刚从儿童长成少年,有点犟,但也不呆,转身就跑。父亲满脸怒气地在后面狂追。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绕着村巷跑,父亲气急败坏地追了两圈都没有追上我。村人都在那儿笑着驻足观看父子大战。跑到第三圈的时候,经过一小摊泥地,我脚下一打滑摔倒了,终于让穷追不舍的父亲赶上了。我内心暗叫一声“糟糕!”,心想一顿暴揍免不了,暗暗做好了硬着脑壳迎接打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父亲冲到跟前,高举的拳头,竟然没有打到我的脑袋上,自己放下了。他板着脸,喘着气,把我从地泥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看热闹的村人们一阵哄笑:“老师这是何苦!辛辛苦苦撵了三圈,撵上了又不打,这不是白撵了嘛!”

       他的脾气就像六月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母亲说父亲的坏脾气耽误了他的前程,爱发脾气得罪了不少领导。他对看不惯的人和事,有时忍不住爆发,就算是对领导有时也不例外。他对他认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的上司,连表现出表面的尊敬都不愿意。他也不喜欢跟长于拍马溜须的人打交道。而对那些朴实厚道的上司和同行,他跟他们还是保持了很好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的正直,有些过于刚硬。

       我从小遵从母亲的教导,汲起父亲的“教训”,努力做一个脾气不坏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脾气”这个东西的感觉,可能比母亲要复杂得多。我隐隐约约能够理解父亲的坏脾气。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世事有太多的不平,坏脾气能够让他找到一个出口。以父亲嫉恶如仇的个性,倘若刻意隐忍,指不定早就忍出病来。即使侥幸能够加官进爵,最终还是有可能得不偿失,谁说得准呢?有时我甚至会冒出让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奇思怪想: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没了脾气,那会活得多么憋屈!也许“正直”只有加上“脾气”,才会产生“正气”。世上好脾气的人太多,善于圆通、宽忍、曲就的人太多,正直只能徒为烂在肚子里的腐料,于世何益!

       父亲至今对都没有对自己的暴脾气表现过任何悔意。在这方面他也从没有给过我任何的告诫。我猜想,他大概至今都没有动摇过一贯的做人准则,他一定也认为对那些母亲认为“不能冒犯的人”所发的脾气有何不当。父亲当然也知道发脾气的后果。他教过初中语文,后在镇文教组呆了好几年,最后在小学校长任上退休。看他退休后的情绪心态,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落。从他的言谈举止,我感觉到他早已找到了自己的心理平衡。俗话说,吃得咸鱼抵得渴。人嘛,想得开,便云淡天青,也就行了。

       父亲给我的感觉是一个稳成持重的人。他平时很少乱说话,更加不喜欢八卦。讲正经事总是十分简单,有理有据。即使是发脾气的时候,他也是理直气壮地讲着自己的道理。他也有憋不住的时候。高考那年暑假,我心情还算轻松。母亲私下问我预计考不考得上。我说马马虎虎的大学估计能考上,母亲听了便踏实了。父亲没有问我,我也不主动谈。一切等7月25日出成绩后揭晓。7月25日那天,父亲一清早便到城里去买菜。我猜想他应该会到我学校去打听成绩。上午11点多,父亲拎背着一大袋子菜回来了,额头上冒着汗。我瞥了一眼父亲,没有做声,感觉他的脸是亮堂的。他不声不响地卸下布袋,不动声色地料理买回来的一堆果菜肉鱼。我也当做没事发生一般地看我的杂志。过了四五十分钟,父亲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你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吗?”我故作淡定地说:“不知道。”父亲小声告诉了我分数,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其实自打父亲进门时起,我就想问成绩。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一直忍着不问,想让父亲主动告诉我。我想父亲大概也是故意忍着不说,想我主动去问他。但最终我憋住了,父亲没有憋住。父亲和儿子的交流,有时就是这么奇怪。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刻,我还是感到温馨愉快。

       我对父亲的青春乃至整个人生至今缺乏完整的了解。他在我记忆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情景是火山爆发时的山呼海啸,童心未泯的快乐谈笑,不加掩饰的慈父柔肠,以及习惯性的沉默寡言。这些零碎的片段勾画出了他在我心中的轮廓。

       父亲这辈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又习惯于为子女担忧,忧完儿子忧孙子,因此人生的享受十分有限。我希望他的晚年脾气温和一点,毕竟发脾气对心脑血管不好。希望他不要忧虑太多,儿孙的问题由儿孙自己去解决。人生暮年,所剩无几,活着的每一天都十分珍贵,怎么能再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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