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在哪里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1
那年8月,我接到了师大的录取通知,我终于可以离家了。

我没日没夜拼命念书,就是想远远地离开它。尽管来送我的父亲鬓角斑白,佝偻着背,但一到高铁站,我还是一把抢过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恨他俩!

八岁前,在陕西一个普通的农村里,我曾经拥有过一个温暖的家。我爸是村小校长,我妈是村小老师。后来,他俩先后辞去公职,带着我到了省城长安,去追求“幸福”。

十年后,他俩都找到了各自的“幸福”,但与我无关。我妈还是老师,我后爹是一个带着女儿的校长;我爸也当上校长了,后妈是一个带着女儿的老师。我呢,平白无故地添了两个妹妹。我甚至怀疑我的父母是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了,兜兜转转不过是各自多了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而已。

尤瓦尔·赫拉利说:“人类无法真正了解各种决定最后的结果。”

我无声地哭了。

1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那是我家的苹果园。

花开成漫天云雾的时候,我妈会在果园里疏花。诗人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这香喷喷的雪,扑簌簌地落在我妈的头巾上、肩头、身上,尽管我妈脸上有晒斑,身材粗壮结实,可我觉得她举着长竹竿的样子就是仙女。

我爹只是蹲在地头上,眯着原本就小的眼睛看着我妈笑。

我知道妈是心疼爹,就把活都揽下了。而我爹呢,就一个字,懒!

苹果园不远处,村里最方正的地坑四合院,就是我家。很多外地人看到我家的窑洞总是大呼小叫:“快看!房子建在地下!”

我爹说:“房屋就该建在大地之中,人心静下来就能听到黄土地的心跳。你站在院中看天,天圆地方。正应了老祖宗的话。”我爹还写了一幅对子贴在窑两边:“闻声不见人,见树不见根。”

我家院子里种的是椿树。每逢正月初一,我妈就让我抱住椿树,大声地念:

“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做大梁,我长高来穿衣裳。”

冬去春来,椿树知道了,就发出新芽。我爹就来一盘香椿炒鸡蛋,眯着细细的眼睛,吧嗒着嘴,乘我妈不注意再给自己倒一杯酒。

天热了,我妈在椿树下压饸络。荞面饸络浇羊汤,油泼辣子分外香!我一口气能吃一大碗。我爹在一旁说:“别撑着了。”

我在这里捉过蟋蟀,捉过知了、天牛、蜻蜓,还捅过一回马蜂窝——马蜂窝结在椿树上,可是不小!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爹妈和村里人不一样,他俩是公家人!我爹是全县最年轻的校长,我妈的奖状也挂了一墙。我昂首挺胸向前走的时候,旁人会比比划划:“他是任校长的闺女!”“好好学习就能吃商品粮啊!”那羡慕,满满的流了一地。小伙伴们吵嘴时,也会大声地嚷嚷:“这是任校长说的,你比任校长能行?”

我还喜欢学校。我妈说,我还吃奶的时候,她就怀里抱着我,站在教室外面看孩子们读书。我刚学会走路,就拿教鞭敲讲台,让学生们安静;同学们稀罕的粉笔,我随便拿;谁听我的话,我就带他去老师办公室,满不在乎地告诉他,老师们在一起说笑很正常。“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开心。”在小伙伴眼里,我是有光环的!

我的幸福就在这儿,苹果园、四合院、椿树、荞面饸络、蟋蟀、知了和村子,还有学校。可我妈却告诉我,幸福在远方,一个叫长安的城市。

2

我妈是火——风风火火的火;我爹是水——一潭死水的水。

我妈说到做到。她把一墙奖状摘下来,到城里的学校里讲了一节课,就把合同签下了。她和我爹商量,我爹低着头就是不言语。我奶奶早上偷偷来过,她跟我爹咬了半天耳朵,所以我爹就是不同意,他神情木讷地抽烟,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我还不是为了娃!你去看看咱县一年能考上几个大学生?”我娘“啪”的一声把抹布扔到我爹面前。

“行。”我爹喷出一口烟来,答应了。

于是,我跟着妈来到了省城。

城里的树种在路两旁,和高楼一比,它们就都成了侏儒。它们不结果,也不长香椿芽。只会傻站着,是装饰城市衣服的花边。

城里的房子长在地面上,直插云霄。我把脖子仰酸了,数啊数:“十九、二十、二十一……”我的新家就在大高楼里,要坐电梯。从外面看,这高楼挺吓人,可里面的房屋就鸽子笼大,城里人叫“一室一厅”。巴掌大的一个地方除了我和我妈住,还有两个小学生寄宿在我家。

我妈说:“多挣点,将来咱也在城里买房子,当城里人。”

“当城里人有什么好?就住这,憋屈死了,连喘气都憋屈。”我大声抗议。

我妈说:“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上下电梯时,我把所有楼层的按钮都按上一遍,不一会,就听到有人喊:“谁干的!这不是耽误时间么!”我偷偷地笑了。

时间!时间!时间!

所有的人都喊着没时间了!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城里人就是住在蜂巢的蜜蜂,天不亮就飞出去;天黑了,又飞回来睡觉。城里人的家就是用来睡觉的。所以他们的家就是个鸽子笼。我想他们不如买个充气房子,天黑了,气一充,就可以睡觉了,还省得来回跑了。我把这主意告诉妈,她忙得要死,懒得管我胡扯。

“快睡!明天又让我叫你!”

在学校,我妈是老师,可我却威风不起来了,因为班长的爸爸是房地产的老总。

放学后,班长叫我们去她家玩,我才知道原来城里人的家不都是鸽子笼。这么宽敞的房子,还有楼梯可以爬到二楼!原来电视里演的是真的!一台钢琴放到这房子里都看不出大来!钢琴黑色的漆像镜子一样光滑。我走过去“叮——”地按了一下。班长看我好奇,就过来了,乐曲从她上下翻飞的手指间淌出,像水一样在宽敞的大厅里流动……我木讷地坐在沙发上,一只巨大的金毛垂着粉红舌头,安静的蹲在我的对面,用不见眼白的棕黑色大眼睛盯着我。

“妈,我想弹钢琴。”

“没钱。”

钱!钱!钱!

城里人经常说房租要钱、公交要钱、衣服要钱,和同事聚餐还要钱!

钱!钱!钱!

我妈和学生家长讲话。家长接了个电话,然后就抱怨:“你看我这乡党,心大的,让我给他捎套房子。”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曾经一手拿着工资卡,一手搂着我,欢天喜地地说:“妈只要干二十年,咱就能买房子了。你就是城里人了!”可人家呢,轻轻的一句“捎”套房……那可是我妈的二十年呐。

我妈盯着电视,《中国式离婚》中的女主正逼自己的老公“下海”,我妈说:“叫你爹也一起来吧。”

3

我的家团聚了,却像橘树一样,换个地方味就变了。

我爹我妈天天吵架。

我妈是火。她急切地想变成城里人,并且明显用力过度。她爱逛街,熟悉每一个商场,因为不会搭配衣服,所以买的都是套裙。同学问我:“你妈妈是不是从来不穿裤子?”

我妈几乎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化妆。家长送的迪奥粉饼,是我妈半个月的工资。伴随着同事们“哇,迪奥啊!”的羡慕声,我妈在脸上的晒斑上扑来扑去,却没有人告诉她,她扑了粉的脸还是不好看。城里人那种嫩白的皮肤,是几代人过好日子才有的。

我爹是水——用沉稳来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他从校长跌到了老师,用最低的姿态臣服于这个城市。他也想融入城市,他的方法就是买房。他存下每一分钱,并要求我妈也这样做。“买房子就像是我们村里人盖房。”在城里盖了房,他就可以挺起自己的脊梁了!

他俩人就像是换了水土的植物,一个急着往上长,一个急着往下生根。他们都没有安全感。

我妈喜欢城里的一切,她和家长去高档餐厅吃饭,和英俊儒雅的男老师说笑,喜欢聊QQ、和网友见面……在她眼中,只要是和城里沾边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般的光泽。

我爹买房上了瘾,他带家教,去机构上课,不买衣服,只吃工作餐,没有任何娱乐,还问所有认识的人借钱,只要首付一够就去买房子,收房后装修一下再租出去,用租金来还月供。10年时间,他买了三套房50平米的房子。

一个要花钱,一个要买房,我爹我妈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先是偷偷的,后来居然在单位吵,最后开始打架,把我家厨房的玻璃门也踹破了。我拧过脸去假装它不存在。而我爹妈也不去修理,任由它破下去。

我妈开始发火,没头没脑地发火,我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不停地说啊说啊……我奇怪她上了一天课竟然不累,骂起我来依旧是滔滔不绝。骂完我,她立刻就后悔了:“妈再发火,你就捅捅妈妈的肚子,妈妈就像气球一样撒了气。好么?”我说:“没用。”我妈就愣住了,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爹不发火,佝偻着背。他活在他的世界里,他看不到我。

4

有一次,幸福都到我家门口了。

那一年,我家再也不用租房子了,我们搬到了自己家住。我妈还到长安最牛的私立学校当老师,一个月能挣一万!我妈把同事一拨又一拨地招呼进家里,同事们都说我家是“双喜临门”。我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对我说:“好好学,将来爸也像城里人一样供你去外国念书。”

我妈居然在新厨房里做饭了!以前,我们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餐厅里凑合。

我妈问我:“想吃啥?”

“羊汤荞面饸络。”我拉长声音喊着。

我爹在一旁吃吃地笑。

热气腾腾的荞面饸络上漂浮一层红红的辣子油,我吃的头上一层汗。

我妈用手抹去我的汗:“好吃么?”

我边吸溜边点头。

那时我不知道,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吃我妈做的荞面饸络了。

城里人自己家不好好待着,爱去别人的地界瞎转,还说是“旅游”。不过想想也是,他们的家没有椿树一年四季变着模样讨他们喜欢,没有蟋蟀、知了,待待自然就烦了。可他们转完了,还要发朋友圈“晒”,这下,我妈就坐不住了,她也要去。

恰好有一个学生家长邀请我家和数学老师一家去陕南旅游。我们就欢天喜地地开始准备了。到了出发的时候,那个在普通学校教书,其貌不扬的数学老师居然开来了一辆金色的君威。

几天来在我家徘徊的幸福在这辆金色的君威前瞬间就消失了,我妈为了今天专门买的高跟鞋和套裙都在她阴沉的脸色下失色了。

“这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我妈忍不住感叹,一嘴的酸味。

我爸把头拧过去,不看我妈。

陕南究竟哪里美,值得驱车千里?

家长设晚宴招待我们两家,我和数学老师的女儿吃饱后在一旁看《老鼠和猫》,她笑得像只嘎嘎叫的皮鸭子。我在偷看我那喝多了的妈,和一旁不言语的爹。

我想,这家长真是奇怪,他要想讨好我妈,就应该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羡慕在名校当老师的人,为啥还要让我妈参观他家的大厂子呢?这不是给我妈添堵么?还有那个数学老师,多余开一辆车来。大家聚在一起不是为了追求幸福么?不知他们两家幸福了没有,反正我家眼看就要到来的幸福,拍拍屁股转身就走了。

5

我跟着我妈去名校上学了,我爸一个人住在新家里带学生。

名校的工作更累,我妈回到家就说浑身疼。可她还得带学生挣钱。更让我妈不高兴的是名校的家长更有钱,送孩子去英国念书就像是送娃到村口奶奶家一样随便。

我和我妈只有在周末才能和我爸见一面,两人都累,各翻各的手机。我也累,有写不完的作业。

名校!名校!名校!

长安人像疯了一样往名校钻,不上名校的学生好像只能去死。我因为能在名校读书而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我爸妈的骄傲。

城里人就是这样,你羡慕我,我羡慕他,都喜欢用别人有的比自己没有的。

看着这群早上出发,晚上回家的无头蜂,还要把自己往死里比,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就是我爹妈要的幸福么?

6

即便是没有住在土中,我也感到了震动,但我害怕,怕到把自己的头深深地扎在书里。

后来,名校的一位校长带着我妈和我去大餐厅吃饭。他想讨好我,点的都是菜单中最贵的菜,还一直问:“好吃吗?”

我用筷子拨拉着菜,说:“不好吃,还是我妈做的荞面饸络好吃。”

他讪讪的笑了一下,说“你妈太辛苦了!”

我看到我妈把脸别过一边去,用手抹着自己的眼角。

我奇怪,这么多年了,我爹为什么不说一句:“你妈太辛苦了。”我忽然想起我妈在苹果园里疏花的样子……

我妈终于找到她的幸福了。他不是一个有钱人,也不是一个有权人,只是一个瘦小的、带着一个女儿的、会说“你太辛苦了”的体贴男人!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妈告诉我,她再婚了。我妈在厨房里噼哩叭啦地忙碌着,瘦小男人则跑前跑后地擦桌子,摆碗筷,嘴里一直说:“行了,今天别带学生了,陪陪闺女!钱要多少才是个够呢?”四菜一汤上齐了,可是没有我爱吃的羊汤荞面饸络。

我爹开车送我。他终于当上了校长,名下还有三套房子。有个带着女儿的老师想嫁给他,条件是要把她的名字写在房产证上。我爹说,“这不行,我要留给我闺女。在城里,闺女也要有房。”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要!你把你自己过好,别问人借钱了!”

我爹一脚急刹车,我的头几乎撞到了前玻璃上。

我爹的幸福是在城里盖房,现在他盖了三套,他幸福了吧?

车窗外的阳光跳到了我的脸上,就和我坐在椿树下看书时的阳光一样。我忽然想起在城里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蟋蟀、知了、天牛、蜻蜓,和马蜂窝……

“椿树椿树你为王,

你长粗来我长长。

你长粗来做大梁,

我长高来穿衣裳。”

……我眼睛望着窗外,泪如雨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们还回得去那个坑底下长着椿树的美丽的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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