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8-11


我常感叹于北方荒原上的蒿,那是一种贫贱的植物!

它们春生秋死朴实无华,它们自然本份无求于人,它们被风吹在哪里就在哪里栖身生长,悬崖边、地塄畔、沟沟壑壑岭岭峁峁,到处可见它们蓬蓬勃勃的身影。

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孕育出一簇新绿,委身于虬结扭曲的老根之下,丝毫看不出它日后的壮硕和对空间绝对的占领,只是几场春雨一过,它们便蓬勃起来,浓郁出一派厚实沉着的绿,显示出天生的茂盛和极为顽强的生命力。一春一夏它们都在长,疯长!身子膨胀成厚厚的、绒绒的球形,带着凉浸浸的温润,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那气味像极了茴香的香气,只是不知人们为什么叫它臭蒿,对于这个称号我是抵制的,叫它黄蒿尤可,因为秋日将尽的时候,它们会浓郁出一派苍黄,老迈成油画般凝重的颜色,漫无边际地铺排在天底下,气势庞大。因此,我从不叫它臭蒿,我叫它蒿。我爱闻它茴香般的香气。从顽劣的孩提时代到老大成人,无数次躺在它的身躯上睡觉,头顶高蓝的天空白云舒卷,河流在远处喧闹,蒿的香气丝丝缕缕沁入肺脾。这时候我会陷入遐想,我想像世间所有像吃白馍馍一样美好的事情,想像白蛇和聊斋中的狐精有多么善良和好看,我想,我要是有许仙的福气该多好,我还想,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会擓着一只荆条篮子,走出家门,走到河滩,走到塬上,走到想象中能弄到吃的使我不再饥饿的地方。原野上一蓬一蓬的黄蒿接连天日,我走在黄蒿丛中感觉自己无比恓惶,我就是从那时候染上了爱哭的习性,可我是个男人,我想我要是个女人多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哭。我走过一道用三两根柳树身子搭的木桥,柳树身子因感念春天的到来而生出簇簇碧绿的嫩芽,我会因感动柳树顽强的生命力而唱出一句,“柳树没娘,插上就活”的歌歌来。那时候,我刚刚从学堂里学会念“人手口、山水土”。一个冬季,我坐在阴冷的教室里,尽情地把一双小手发育成亮晶晶、胖乎乎的肉冻,我还听见空身穿在身上的、被尿碱蚀硬的棉裤裤裆发出“哧啦哧啦”颇为悦耳的声响,那声音锯齿般锯着我腿上的肉。

那时候,那座水磨房依然很乡情地坐落在村边的一株老柿树下,从龙咀里引来的一渠清水,通过一道棺材样的木质水槽,打转平置在磨房下面的巨大的木质叶轮,带动磨房里两扇沉重的石磨,终年发出老牛磨牙般的吞吞声。那声音听去很钝,有几分久远,有几分乡情,像老人昏昏思睡的呓语,像人类童年的故事。那时候,我们人类刚刚从襁褓中走来尚不十分遥远,鞭打耕牛的劳动场面尚且作为艺术品镌刻在碎裂于田头井畔的陶器碎片上。那时候满河都是鱼,可是大人们不会逮,也不会吃。那时的大人们都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可是不知为什么,地里打不下很多的粮食,因此大家饥饿着,娃儿们脖子软着,眼睛里饱含着羊眼的绵软。

春天田野里没有能吃的东西,春天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



夏天到来的时候,蒿们顶着烈日,不管天有多么干旱,它们从不管不顾,它们顺从着上苍的安排,与世无争,尽享着在人世间的天年,把自己长到尽可能的高大,直到秋黄时节,直到秋雨绵密季节,直到老死,直到来年。生命的轮回在它们身上体现的完美和无缺。夏天又是娃儿们欢势的季节,他们蝗虫般肆虐在田野间,寻找能吃进嘴里因而能够充饥的东西。田野间的植物密密实实,高的是树,低的是庄稼,他们凭借绿色的掩护,偷吃一切能够吃进嘴里的东西。他们偷吃生瓜梨枣,发明了很多偷瓜的高超技术,他们偷鸡,偷了舅舅家的鸡还叫舅舅来吃,他们知道黄河滩上嫩的豌豆能生吃,还知道用蒿引火烧吃玉米花生红薯和山药蛋。那时候雨水多,每当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我就会来到河边“看河”。

“看河”是一件激动人的事情,一二里宽的河槽水满为患,河中心恶浪滔天,滚滚而下,直奔下游不远处的黄河。满世界都是河吼,人和人对面说话需要大声吼叫。涨河有时会持续几天几夜,大人们不再睡觉,只怕屋塌,只怕黑夜河水冲进家门。河水终于下去了,满河槽的蒿匍匐着,红日头底下河水显得更红,粘稠的河水余威犹存,但娃儿们不怕,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裸露出数得清的肋条骨,他们排队从上游入水,一个接一个从浪头上“跌”下去,叫做“跌浪”。每当涨河,河滩里有时会淤下西瓜和甜瓜,这又是娃儿们好过的日子,他们一个个把肚皮撑的溜圆,然后头顶着西瓜皮下河玩水。他们还会在稀泥潭里逮鱼,逮下用柳条儿串成一串提回家,但多数时候他们会招致大人一顿噘骂,家里没有吃的油,鱼只好扔进猪圈,尽管这时候大人和娃儿都在挨饿。总归好景不长,几场洪水过后,雷声渐渐远去,夏天很快过去了,当秋风渐凉的时候,当秋雨缠绵的时候,娃儿们缩起脖子,黑着两只脏手,再也无处可去。



秋天,是蒿成熟的季节,同时也是蒿老死的日子。田野里的禾木割光了,树叶落光了,大野上裸露出灰的和黄的色调,灰的是村庄,黄的是土塬和土塬上无际的蒿海。秋雨连绵时,它们肃穆着,仿佛是在那里沉思,秋风乍起时,它们披拂着摇曳,集体发出“嗡儿嗡儿”的呻唤声,那声音竟是很大,“嗡儿——”,遍野为之动容。这时候,一轮巨大的落日承接着蒿尖,落日气息奄奄,脸上布满尸斑,燃烧着最后的余烬,渐渐埋入地下。我走在土塬上,感觉暮气渐重,远处近处,几丘荒冢,几株古柏,似有白衣的女鬼走出,恐惧袭上身来。大多时候,我喜欢在夏日或者秋日的大晌午头上到原野上游逛,是时一轮大红日头在头顶烈烈地照着,真个是朗朗乾坤,明白阳世,我再不怕鬼,索性躺在蒿丛中睡去。

睡梦中,我看见一条白光光的小路,小路从不知处来,到不知处去,小路两边黄蒿如墙,貌似森森大树。我看见从小路上走过来无数的缟衣人,他们抬着一口棺材,是十八抬,抑或是二十四抬。他们嗨嗨地吼喊着,出着力。他们脚步匆匆,目光灼灼,牙关紧咬,喉头狺狺作声。他们头发竖起,面部狰狞,脸上带着焦急的样子,匆匆的似要奔向哪里去。我知道,他们是从不知处来又到不知处去。我看见那无数的缟衣人中间有我的父辈,有我一辈子活活受死的姥姥,有我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我起身加入他们的队伍,没身于遮天蔽日的蒿丛中。



秋黄时节还好将息,但季节在走,秋渐渐深去,俄忽间树叶落光,眼见得冬季来临。

严冬终于来临。

河水结了冰。

天又开始下雪,雪纷纷扬扬的下,天色灰暗,很冷。

整个冬季,外头冷,屋里更冷,到处没有热气,我只好到原野上游逛。

冬季,是河滩里“轧花车”和村边“油坊”繁忙的季节,我因为无所事事经常到那里逛逛,我看见轧花车房侧的水轮被水打得飞快转动,有一次,我看见停止转动的水轮里有一条筷子长的鱼,白亮亮的,我下到水轮里把鱼捡到手,闻了闻,臭了。通常情况下,水轮会带动房里的轧花车,一个还是两个满身锯齿的辊子嗡嗡滚动着,撕扯开棉絮和棉籽。轧花房里棉絮飞扬,呛人鼻息。从这里分离出的棉籽会送到不远处的油坊里去打油。烟雾腾腾的油坊里,几个彪形大汉光了膀子,抡圆西瓜大小的木槌,把一根根木楔楔进打油的家什里,油便从一个嘴子里汩汩流出。油坊里有一股腻腻的发霉的香气。我感觉没什么意思,转身走开。

我在冬季的原野上游逛。

我有时候走在结了冰的河上。

河两边是连片的麦田,稀疏的麦苗儿好像也是因为先天不足,在寒风中枯黄着。我看见一大群乌鸦聚集在前方的田埂上,我走近时它们哇哇叫着飞起,黑压压的乌鸦翅膀果然就遮住了日头。蓦地,我在田埂下看见一个碎花褥子裹着的物件,我不再往前走,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守了她一会儿,我走的时候拔了一大捧蒿,把她盖得严严实实。



我继续游逛,游逛时碰见别的逃学的娃儿,他们从家里偷了玉米。多数时候,我们会躲在城墙上大人不去的地方用火烧着吃,不管生熟,吃得满嘴焦黑。城墙是明朝朱洪武年间修建的,因为年久失修,黄土的城墙上满是叫雨水冲出的沟壕,城头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蒿,伴有狐兔出没。我们拔来蒿,堆得像麦垛样高,点起火。蒿噼噼啵啵爆响,火苗窜起一丈高,玉米粒也在噼噼啵啵爆响,热闹的像过年时放的小鞭炮,我们兴奋着,没心没肺地糟践着日子。

就到了年下。

我闻见了年味道。

年是有味道的,年就像一碗香香红红的红焖肉,打眼底飘来,又打眼底飘过,我大致想了想过年的事体,吞下一口口水,倏忽间日子又像凉水一样寡淡了。

蒿,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一年一岁,蒿黄了,蒿绿了,到了第十六个年头上,我爹给我找了个事头,到西边的铜矿上去下井。我爹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去去。我早已野惯了,就像满坡满岭的蒿一样没个收拢,直至今日,我从没有过家的理念。我很眼红别人,能把家和饱暖结合在一起,我心中的家却只有寒冷和饥饿。我从不愿向人提起我的童年,因为我的童年里鲜活着我尊敬的、一介书生气的爹,还有我的一生都在受苦的娘,我是没办法叫他们享福的,因为我的人生注定像蒿一样贫贱。我眼里永远看见的是满坡满岭的蒿,还有那个偊偊行走在蒿丛中的神情郁郁的少年。

1970年12月10号,冬季里的那个早晨,我告别了行走在蒿丛中的那个少年,一辆大卡车把我拉到几十里开外的矿上,从此我便成为了一名矿工,成了公家人。

那是个寒冷的季节,头顶飘着薄薄的雪花。



不知是谁,一早点燃了荒原上的蒿,一塬的火烧的无边无沿,向着天边蔓延开去,那壮观的阵势,叫人感觉到蒿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的生命力!

爹送我走。

爹兴奋着,我也兴奋着,我的兴奋是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穷家,爹的兴奋是因为能给儿子找个公家的事头而如释重负。

我和爹的眼睛都有些湿。

爹其实不知道,他的儿子在今后很多年里恨过他,不是因为贫穷和受苦,是因为本身是个书生却当了大半辈子农民的爹,把他的儿子生就了一副王孙公子的气度,敏感且脆弱,豪气加放浪,叫他的儿子一生受用不穷的困顿和挫折!

在那个冬天走出蒿丛的少年就是现在的我,此后很多年里,为了从终年黑暗的井下爬到阳光明澈的地面上工作,那个少年吃尽了苦头,没有门路,只有拼命地学习本事。他学会了拉手风琴,学会了吹笛子,学会了写诗作赋,学会了写小说,但这一切都属于误入歧途。那个少年,他原本应该属于原野,属于土地,属于一个女人,属于一个饱暖的家,可是没有,他只属于自己蒿一样的命运,那是一种贫贱的植物!


(作者简介: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这几年更是受《阳光》青睐,连续发表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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