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6-05
古书上的一棵树
立约飒
一
小时候家门前有棵大桑葚树，是奶奶年轻时栽下的。但我觉得他好像很早很早以前就站在那里了，就像古书里记载的那种树,静默、睿智、深邃，拥有神力。
我两三岁大就在树下捡桑葚吃，我会在大人们午睡的时候跑出来，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默默地捡着吃，没人和我抢。很羡慕住在树上的鸦雀，希望它们吃饱了能给我叨下来点。
桑葚像是迷你版的葡萄，每一粒珠子都像一颗质地纯美的紫玉或者黑玉，即使是黑色也掩盖不了它的纯、亮、透。我从来没来得及好好观察它就本能地把它填进了嘴里，一个接一个，着了魔似的无法停下动作。因为它太好吃了，这是发自味觉的接纳和喜爱，它的汁水不像糖那样浓郁，淡淡的，很独特，“沁人心脾”估计就是用来形容它的。一定是如同它一样美好的心，才能孕育出这样美好的果实，纯洁、清新、友好、默默。
后来桑葚树旁边被盖了厕所和猪圈，户外的厕所倒不会臭气熏天，但味道肯定是不好闻的，这丝毫不妨碍桑葚树的清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像一个大将军。我依然在树下捡桑葚吃。
二
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夏天常常在树下搭一个秋千，躺在树下晃晃悠悠，想着一张嘴，正好有一颗桑葚落入我的嘴里，多美！后来长大了有点后怕，还好当年傻傻的我没那样做，因为树上的雅雀都有随时随地方便的习惯。
有一年春天，我家养了一群小鸭子，到夏天的时候，它们从池塘里游累了，就跑到树下吃桑葚，一张张扁扁的嘴简直就是“桑葚收割机”，一个夏天就和同龄的鸭子拉开距离，长的又高又大。那时的我也快活的像只小鸭子。
可我不喜欢上学，特别是下雨下雪天的时候，像我这样的慢性子，在泥泞路上能走上一个小时才到学校。我妈从来不接送我上学。
一个夏夜里突然狂风暴雨，我听到外面有树被刮断的声音，好像还有树枝落到房顶的瓦片上，我开始担心房顶够不够结实，但我妈还在安静地睡，我也就放心了，然后在心里谋划着明早找什么理由不去上学。
清早风停雨歇，一切回归风平浪静，但满地狼藉，都是乱枝，很多年轻的杨树被拦腰截断，露出白惨惨的树干，池塘边年轻的树也由于扎根不稳直接躺了进去……我的逃学计划也随之不甘心地淹了进去。
但我的大桑葚树，他像是一个王者，像是穿越了千年、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的王者、智者，泰然自若地伫立在原地，树下仅落了些桑叶，一个枝桠也没被刮断！
我傻傻地看着他，忘了自己还要上厕所。
那时太小，不懂什么叫赞美、佩服，也不懂课本上为什么总问一个问题：从这个故事中你得到什么启示？一碰到这样的问题我都很痛苦，因为我从来不懂那些大人们究竟想让我懂得什么样的大道理。那时不像现在，给我一个论点，我能条理清晰地扯出很多有哲理的话，貌似悟得很多大道理，貌似活的很明白。
但是！后来的我却从来没有过像当初看到风雨后泰然自若的大桑葚树那样，从内心深处产生顿悟、明朗的心情：心里若风吹云，有一圆月昭然独明。大桑葚树表现出的气场，大桑葚树给我呈现出的“象”，都是绵绵无形的、默默流淌在我身体的、可支持我心灵成长的终身教育。
我最后老老实实上学去了。
三
再大一些，我上初中了，一周回一次。我哪有心情去关心门口是否有一棵桑葚树，我哪有心情关心桑葚树什么时候发芽、结果、落叶，我哪有心情关心家里陪我长大的狗是否走丢了，我甚至没有心情关心自己的健康、自己的感受。因为我很忙很累，初一我要适应新环境，初二我反感自己一个月来烦我一次的生理期，初三我要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
最后我考上了，给家族长了脸。可我越来越迷失自己，越来越痛苦，我误以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学习考试，我忘记了生活最朴实的本义。
可他还是安静伫立在那里，他肯定在我夜里睡觉的时候默默给我心灵疗愈，尽其所能拂去我的焦虑、烦恼……可是我太迟钝了，我丝毫感受不到。
后来我上高中了，家里人都去了南方，我一个在家上学。期间各种心情纠缠着我，虚荣的、好强的、自卑的、焦虑的、失意的……我没有任何人可倾诉，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被压的喘不过来气，我过的一点也不快乐，我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还是没有察觉到他给我的关心，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一定在我每周出门上学前为我担忧，他一定在倾尽全力地疗愈我。可是，我当时真是太可恨、太执迷不悟了，我甚至嫌弃他太高大、枝叶太茂密，挡住了卫星的信号，妨碍我看无聊的综艺节目了。
像我这样任性自私的人，一定伤了他的心，不配再拥有他呕心沥血给我的关照，不配再得到他纯洁友善的食物……
四
高三上学期，我妈回来过两个月。在一次回家后，我总觉得不安，像少了点什么。
门口的桑葚树呢？！
在我得知我妈瞒着我把他以一百块的价格砍了卖出去之后，我崩溃了，我原来那么爱他，我那么需要他！他怎么能被别人伤害？他在忍受电锯的剧痛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做试卷？试卷有什么重要的？
我找我妈理论，我觉得她的理由太可笑了，她说她担心桑葚树越长越大，把厕所和猪圈怼倒了……我知道了，树还没把墙怼倒，一百块就已经把我妈给怼倒了，没什么可理论的了，说什么都晚了……
过段时间我冷静了些，我妈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卖树，为什么现在无缘无故要卖？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人心是齐的；而人心迷惑了，树也就跟着倒了……
五
后来我学了中医，课本上讲他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入药，桑白皮、桑枝、桑叶、桑葚、蚕沙……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描述，这意味着人们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大肆地伤害他。
他现在在哪里？被做成了桌子、衣柜，还是木碗、木梳，还是纸镇、刮痧板？被切磨的痛苦，谁能明白？
假期回老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他还有根！他的根还在原来的地方，他的根可以延伸到十米以外的井里，我可以从井里看到他的根须！他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一定还在守护我，就像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他也一定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我回忆。
再后来搬了家，回家的次数少了，蜂巢一样的楼房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还是喜欢单门独院，门口有池塘、稻田，再远一点有河流经过；周围都是树木，更重要的是有桑葚树；从来没有汽车扰我晨梦；鸡鸭早早出门觅食，大狗小狗永远是又傻又乐地吹着风在田埂上奔跑；我还有一块菜园，可以任我发挥地种上想中的蔬菜瓜果，供我探索大自然时间的奥秘……
此刻我站在我最开始的地方，我感受到他的根在地底深泣，他从不说一句挽留我的话，但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平安出行、平安归来。我想象着我在选择这片土地来到人间的时候，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欢迎我；当我平安降生、发出人生第一声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健康成长；当我第一次吃他为我结晶出的纯洁如心的桑葚的时候，他甚至比我的母亲还要开心。
我现在站在这里，希望我的忏悔能得到他的原谅，我许诺，我的心永远爱他，为他留出一份纯洁。
我在门口最向阳的地方又种了一棵桑葚树，希望他代他快乐成长。
如果你有陪伴你长大的生命，或者非生命，关爱他吧，回去看看他，他那里存有最开始的你、小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