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与猪与爱情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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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傻,上学迟,村里都唤他二狗。

十七岁起上学,四年级因二狗他爸买回三头猪崽,就天天早晚割猪草熬潲水伺候,再没进过学校。

见隔壁住的刘老师常给村里一姑娘写情书,便想着也该给三丫头写一封。

于是一早到村口小卖铺买了圆珠笔和信笺纸,诚诚恳恳伏在猪圈大桩子上写起来。一笔一划写下“三丫头”,就抬头看着猪圈棚顶想,又写了个扁扁的“我”,又抬头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爱”字该怎么写。

日头升至正中,把猪圈照得通红。猪粪悠悠发酵,气味慢慢蒸上来。几头猪站了不动,眼珠挤缩在肥肿的猪头肉里,透过肉缝盯住二狗看。

二狗和猪对上了,闪一下,说:“你知道‘爱’字怎个写?”

一头猪就鼓着眼退一步,二狗说:“我就说,你都没上过学,怎个知道?”

猪忽拱起鼻子,一哼,又一哼,几头猪就拥近来一齐哼叫,猪耳前后翻合。

二狗才想起还没给猪喂食。于是把笔揣胸兜,去熬潲水、添猪草。熬好,侧身从猪圈外一桶子倒进猪食槽,胸兜里的笔也一顺溜了进去,来不及捡,猪已哗一下奔过来,头挤头抢吃。

二狗急了,翻进猪圈,也挤进头去,用手扒了寻笔。猪却不顾,只管抢吃,肥白的猪肚子便将二狗挤来撞去。

正抽出身在一旁喘气,忽从两猪头缝里瞧见了浮起的圆珠笔,急急伸进手去,却被猪先一步吃进了嘴。二狗忙扯过猪嘴皮子,屈腰把猪嘴靠在腹前扳,开一条缝,拿脚撬住。猪直往后缩,拱起屁股吽叫,二狗就单脚随着往后跳,手进去拿住了,硬生生从猪喉咙里拔出来。猪气得叫哑了声。

出了猪圈,已一身猪粪,二狗忽地笑起来,说:“诶,猪爱吃,对,猪就爱吃!”一面说,一面拍大腿,猪粪便稀稀地四下乱飞。

随即到桩子前,在信笺纸“我”后面画头猪吃潲,扬起眼,看着猪笑,就又弯下添画了两头猪吃潲。

猪只愣站着,还没从刚才的阵势中回过神来。另两头吃足了,丝瓜藤样的尾巴转了圈,肥屁股一蹲,扒坐下歇息。

二狗写好给三丫头的情书,齐齐折了,装进信封。到猪棚旁水缸子捧水洗把脸,赶去找隔壁村的三丫头。

走到半路,二狗忽地停住,折身急急往回赶。到了猪棚,左右赶着往猪食槽里舀满水,猪纷纷爬起,哗哗喝。二狗看着也捧水大喝,呼口气,耸过肩来揩嘴,返身出了棚。

回头见猪喝得欢,憨憨地笑,重上路送信。

日头照得紧,一路无阴,事物都老实无声。二狗把裤腿扎过膝盖,抽出信,汗浸软了,只捏在手上。走不多远,裤腿落下一只,便一高一低在干黑的两根脚棍子上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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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头家住隔壁刘村,二狗以往上学都要经过,学校就在刘村边上。

常到昏黄,教室里先生念讲着课,就似有似无飘起粪味儿。慢慢浓了,远远听得有节奏的咯呀咯呀声,一浮一沉,渐渐清晰。

二狗扒着沿子往窗户外瞧,一姑娘正挑着大粪横走,腿肚子稳,每一脚都实在。一斜,担子从右肩转到左肩,眼睛就正和二狗对上,顿一下,忙撇过头快快地走,只留两根粗黑的辫子在后颈肩上滚。咯呀声响得急了,再慢慢模糊,终于隐没,二狗还只顾愣看。

一日傍晚,粪味照常浮起,众人知晓又是那挑粪的姑娘路过,靠窗的就捂鼻去看。那姑娘就在一众的脑袋中寻,只定在没捂鼻脖子伸得最出的二狗那颗尖脑袋上。

二狗才一咧嘴,那姑娘就紧收下巴。眼乱了,凸石慌了脚,直往前蹿两步,却收不住,粪桶转了圈摔在地上,粪倒一地。人独独搭着扁担立住,红涨得抬不起头来。

窗沿上就起一阵巴掌,拍不几下,忙又捂回鼻子,嘴却仍变了声喊。

二狗翻窗跳下,奔过去,勾头看姑娘脸。姑娘抵着侧过头。二狗便直起四下看看,扶起粪桶,立一下,就蹲身要去捧粪。姑娘抢过来急急拉住,说:“不要了。”于是纵过身,两边各钩了粪桶便要走。

二狗抢到前头,说:“你叫什么?”

姑娘说:“三丫头。”便急急往前赶,跑一阵,又旋着粪桶转过身朝二狗堆个笑,倒着远远喊:“我住刘村。”就一瞬拐进了树林子。

只留二狗空喊:“你一天挑几趟……”

夕阳折下来,照着那滩粪,闪起一片亮。二狗远看着树林子笑,眼慢慢虚了,埂上的麦子滚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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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村要弯三道岭子一条河,来往一次,日头就划过四分之一个圆。

二狗走得多,路自然就熟。没上学了,也常要去瞧三丫头,并不每次能见到面。

哪里得了喜糖,不吃,山上打些青板栗,划一小口,掏出栗子,糖就塞进带刺的青皮里。给了三丫头,说:“我的栗子能砸出糖来。”就隐隐笑。三丫头两手转了细看,二狗一旁立着等,见她不动,就抓过来一窝掌打在树上,一面说:“你看。”三丫头忍住笑,连皮带糖一齐拿来,转过身剥糖吃。

有一回二狗去,正撞见个细头细脚的男人张着两手拦三丫头的道,跳起拨三丫头肩上的辫子。还待去拨,二狗过去一把抓住,弯着折,那人尖了声呦呦喊。又一脚踢跪在地,紧了拳就要砸去,三丫头拉住说:“别打了。”回头朝那人说:“刘哈喇,还不滚,看你还敢。”那人便爬着一溜跑了。

这次带着信,赶着日头到了刘村。一径奔到林地,寻三丫头家的地。远远见三丫头佝背在土里拨着,直跑过去,一面抓着信挥,四下不顾。忽然咚的一声,没了人影,却竖起一只举着信的手,接着冒一串水泡,二狗从田池子蹿出头来,忙看举着的信,甩了头,抹一把脸。

三丫头慌慌地跑过来,见了,只嘁嘁笑。二狗递过信,浮在水里等。三丫头说:“还不上来!”

俩人屈腿坐在树根下,日头慢慢阴下去,水拖着重,二狗就脱了上衣,三丫头侧过身去,二狗忙又穿上。

三丫头捏着信,说:“给我的?”

二狗说:“给你的。”

三丫头说:“信怎么自己写了,又自己送的?”

二狗说:“我是邮递员。”

三丫头低头在并紧的大腿上把信抻平,近了看,面上写着:三丫头收。就要去拆信。二狗拿手挡在信上,说:“信应该是我走了,你再看的。”

三丫头说:“有这道理?”

二狗说:“我隔壁刘老师给我们村姑娘写信就这么的。”

三丫头不答言,又低头细细抻了抻信。俩人木木坐着。远处的人在地里翻锄,弯腰捡捡拨拨,又挺直了,两手把着锄把四下看。

三丫头略试试头,见二狗只看远处,就慢慢转了看二狗。二狗鬓上淌下一股汗来,慢了,到耳前停住,又淌下一股,于是一齐滚过腮,滑进了颈窝。二狗忽然回头,三丫头红得一下立起了身。

二狗见了,也起来,说:“我该回去了,猪要饿了。”

三丫头并不回脸,说:“快回吧,天晚了,路远。”

二狗走远,回身挥了挥,就跑起来。三丫头回身看时,人已没影,也空挥一挥。低头见手上的信,往四周看一圈,没人,就靠着树拆。

字歪歪斜斜,却是一笔一划,有的用简笔画替了。信上写:三丫头,我爱(画了三头猪吃潲)你。我家有三头猪,都爱(画了三头猪吃潲)吃,你叫三丫头,我爱(画了三头猪吃潲)你。我的猪听话,人见了,都说长得壮,我就高兴。上学时,你挑粪(画了猪粪)路过,人说臭,我看了你,就闻(画了猪鼻子)不到。你泼粪(画了猪粪)那天告诉了我名字,晚上喂完猪,出的白月亮,你就挑了粪(画了猪粪)在我梦里走。

三丫头看了,想一下,觉出意思来,笑着紧眉头,一面用手背在两颊上贴凉。急折好信塞进口袋,在外面熨平,掀了锄头又去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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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险些就要埋进去,山沟里的白气开始聚拢,隐隐模糊。

二狗想着那封信,腿就左右挺着蹦。忽然刺来一长声嘶喊,立住细听,又一长嘶,觉出是猪喊,闷头便脚挤脚走,嫌慢了,于是跑起,一径往家奔。

赶到场子,远见一只猪架上了条凳。众人正抓按了猪尾巴和四蹄,二狗他爸一脚踩着抵住猪头,手上扯住铁钩子把往后倾,钩尖从猪脖子一边扎出来,血浊浊流。一人拿盆在下接,一面搅着。

二狗冲到猪棚去看,只两只猪,紧挨着惊缩在一角。人软了,眼一酸,泪珠子直淌。揩一把,连跑去场子,二狗他爸见了,喊:“快烧滚水去!”猪已歪嘴躺死在地上,众人都动作着起身。

二狗发一声吼:“还我猪。”一面急推开人,伏在猪旁,不让动。众人相互看看,哄笑起来,说:“瞧不出二狗还是个情种,这母猪死得值。”又一串笑,说:“老鄂家的闺女这亲算是定对了,对猪也这样好的,啊?”

二狗鼓了眼溜一圈人,就环过猪背勾住猪前蹄拖,猪身移得极缓,粪尿沿着猪屁股淌。众人搭手笑看。到场子沿,猪移得越来越慢。二狗腿颤着一脚一脚朝后拖,脸极平,眼睁得极大,像失了明,太阳穴处隐隐跳动。

猪将要拖下场子,二狗他爸喝住,又向四下人说:“抬大盆,烫了刮毛开膛!”一人屋内提一桶滚水来,众人就要去抬了猪过来烫。二狗跑去猪棚掀了一把猪粪耙,挥跑出来,紧握着立挡在猪身前。

众人吓得疾往后退,二狗他爸喊:“狗东西,这是为着你忙活,还跟我犟,像个人?狗东西。”就要过去,一旁的人拉住,朝二狗说:“二狗啊,你想着这是你棚里的猪?早赶到老鄂家配种去了,你瞧,天黑了,快去牵回来,别在这傻了。”众人笑着应和。

二狗只不动,说:“这就是我棚里的猪,我认得。”

那人说:“嗐,这两头猪长一个样儿,都是刘村那一窝的崽儿,我们刚也险些错宰了,快去老鄂家赶你的猪回来,黑了猪可不认路了。”

二狗脸松下来,回头看看猪,又看对面的人。那人见了,说:“我们再不动,快牵你猪去。”

二狗犹豫着移步子,走几步又回看,一径远了。二狗他爸骂一声:“狗东西。”

众人又动起来,抬了猪进红盆子烫,挽上袖子拿铁片在猪身上刮刨起来。白汽在白猪皮上翻,水面上浮一层白毛,四下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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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老鄂家院门前,二狗停下往里看了,就自拐到人屋后猪棚里去瞧,只半大的两只猪崽,又寻了院里周遭,不见自家的猪。

正要出院子,屋里传出妇人声:“老鄂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藤长了总得搭根棍,二狗他家没差的,才猪叫没听着?今儿就赶着杀了哩,安心吧,闺女嫁过去绝没得亏吃的。可不是?明儿就要定亲了,拾掇好,结了亲,他家还有两头肥猪要宰了盖上红抬了来的……甭送,回吧回吧。”

屋门就崴出个妇人,暗红的衫子晃着,正见二狗,说:“哟,二狗啊,这般心急的?来瞧新媳妇还是老丈人呐?”

二狗人也不看一眼,径直往院外跑。到自家场子,猪已立挂在梯子上,腹上开一条大长口,内里鲜红,却空了,往下滴淡红的血水。

一旁的人拿肘子抵二狗他爸,嘴朝二狗一撅。二狗他爸回个头,不等二狗过去,一板刀斩进案台,松了手,刀斜立住,就指着二狗喊:“狗东西,别要你命的样,老子宰自家的猪还要看你这鬼脸?给哪个定亲?狗东西。”

二狗眼撑得极高,说:“我不定亲。”

二狗他爸说:“不定?由你不定?老鄂家的闺女哪个不惦记?老子花了大价请的媒婆,不为了我老苟家续香火,打你一辈子光棍,狗东西。”

案上卸开平摊了数块,猪头单拎在案角上,眼皮不盖,白眼珠子边上窝着,似在瞪二狗,又似在瞪天。天却全黑了下来。

二狗闭住半天,只觉一团东西腾上来,到胸口四散开,悠悠钻去,懵了眼,拖身挪去了猪棚。

棚柱上挂的煤油灯昏昏亮起来,有了动静,两头猪哼声略探头,清楚了是二狗,头一仰一低摆着踏过来。二狗到灶台熬半锅潲水倒给猪吃了,就枕了两手躺在一旁的竹椅上。

猪在槽里拱着吃,哗哗声渐细,蛐蛐儿虫子叫便能听清。漆黑的天独独挂着个月亮,二狗看着细想,眼慢慢沉下去,终于寂静。不觉响起一阵锣镲唢呐,三丫头穿了大红衫子,嘴唇抹了膏,手扶着一个婆子款款走来,二狗欢喜,带着两头猪迎上去。正要接上,忽听得一声喝,白光刺眼,天已大亮,两头猪在栏那头正骨碌瞪着。远远响起唢呐锣镲声。

二狗他爸站门槛上喊:“听见没,起来收拾去,老鄂家闺女都来了,瞧瞧你那样儿,拾掇得像个人出来,别丢老子的脸。”

一队人吹着敲着晃着到了场子前,二狗他爸迎着接了老鄂和老鄂的儿子闺女,客气道喜,就接进屋内让坐。前来祝喜吃宴的人多起来,场子上乌压压一片,占了大半个村的人。场子东边支起两口大锅,肥厨子一人左右掌着,一旁案桌上摆了各色碟子。

都说怎么不见新郎官二狗,二狗他爸屋后瞧了,脸铁了红,说:“想怎么着?前头忙得就差分身,你死个娘的样儿窝这陪猪?狗东西。”就径直扯出来,到屋侧又停住,给左右拍齐整了,堆了笑再一起出来。

二狗就上场子摆桌码碗,到东边灶下添柴火。人见了道喜,二狗头不抬眼不动,只顾手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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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热烘着,村里村外都传老鄂家的独闺女嫁给了傻二狗。

刘村西头田边的破茅厕里也起了声:“傻人有傻福啊,隔壁村的二狗可知道?嗐,把这般漂亮个女子揽了。”

外头妇人说:“你没这个福份,是人家姑娘瞧上了二狗,怎么就瞧上这么个傻子?啊唷,快点快点。”弯了腰,腿就紧着并。

里面人说:“怪了,还有天鹅自个儿送给癞蛤蟆吃的?可绷住,别窝一裆子屎,哈哈哈……”

突然咚一声响,茅厕里的人霎时弹立起来,喊:“嗐呀,哪个搞死?溅我一屁股!”往下看,空漂着一个粪勺。外面妇人紧催,那人只好张着两腿一点点横移出来。

茅厕后芒草垛忽一动,从里钻出个三丫头,挑着粪桶疾行,荡得厉害,索性推了,只扛根扁担就出了刘村要赶往二狗家去。原是要舀粪浇地,一心在田地里,却偏听得这一行话。

才过第一道岭子,天已发昏,路还依稀辨得清。三丫头腿不歇,更快了步子,却是像根木头在移。到棵老槐树下,惊射出一只老鸹,鸹叫一声,斜飞远了。三丫头怔住,扁担从肩后溜落下来,只觉眼睛揪着酸。

靠树滑坐在地上,路远看去极深,极黑。呆忖一会,四周已浑黑一团,便摸起扁担蹚着往回走。

行不多远,幽幽亮起来,林子空着显得极高。三丫头抬头看,树杈间串插着个月亮,随手摸到腰间的信,觉出东西来,拿臂一揩额头,扛了扁担就又折回来。

主宴上二狗他爸和老鄂商量定了。老鄂说:“我找人看了,说后日是‘龙禽登山,火旺八乡’的好日子,八方宜动,把二人的亲事办喽,老弟觉着好?”二狗他爸已喝得发熏,说:“怎……怎个不好?定喽!嗝……明儿就宰猪。”众人叫着好。

一张张桌子的人散去,老母鸡崴着寻窝回橱,胖厨子早歇了,二狗他爸醉昏叫人抬进了屋。

二狗蹲在门阶上,半天不曾动。场子上桌凳七七八八横着,一村的狗在下钻寻,啃得狠。咬没了,遛着圈也都散去。场子终于静了,盖着黑,村里隐隐着了几点灯。

二狗一正身,立起就往猪棚去熬潲,喂饱猪,将栏开了。进去一拍两头猪屁股,压低了声喊:“走啊,走,明儿该轮到宰你俩了!”两头猪歪仰着头听,耳朵招下来,一一出了栏。

二狗扫着柳条子在后,下了场子,跟着两圈白屁股上了岭。

翻过一道,到个险弯地,窸窣响起来,声越来越近,二狗忙抓住两卷猪尾巴,揽了猪头蹲听。声却没了。

两头猪看着二狗呆听,也不动。忽然一声惊叫,是脚踩的山石垮了,二狗闻声急摸索过去,崖边两根枝间正吊着个人,挎在扁担上,枝头发颤。那人抬头,却是三丫头。

二狗喊:“别动,枝子薄!”就趴下伸手去探,还差尺把长。忙去牵了猪过来,握住猪前蹄,一只膝盖跪地上,斜着欠下半个身去捞。终于抓着。猪被扯了直往后擂,两人借力扒着山石险险爬上来。

三丫头泄了气软坐在地上,人还发木。猪哼哧一声,三丫头眼睛转过来,瞧清了二狗,脸上直淌着亮。

二狗说:“你怎么来了这?我正要去找你。”就指着两头猪说:“瞧,我的猪,他刚救了你。”

三丫头别过头拿手揩抹了脸,回过来,抚着猪背,说:“你……今天定亲?”眼只瞧着猪。

二狗说:“不是我要定的!他们还宰了我一头猪,明儿还要宰他俩,我带了他们逃出来的,后个还要逼我结亲。”又看看三丫头,说:“我想带了你一块走。”

三丫头说:“结亲不正好?都说新娘漂亮。”

二狗忙反身爬起来,说:“不结,要结只和你结。”

三丫头不言语,半晌,说:“上哪?”

二狗说:“宰不了我猪,逼不了我结亲的地儿。”

三丫头拍着起身,赶着两头猪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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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依旧把整个村烤得火辣。一伙宰猪汉闯进二狗家堂前,急嚷喊老苟,二狗他爸才半醒过来,一众人说:“你棚里的猪没喽!这可怎么宰?”

二狗他爸圾了鞋,左右栽着到猪棚去,只见栏开了,潲锅上结着一层焦皮。就喊叫起二狗来,没人应声,啐一口:“狗东西!”屋里屋外寻了,也不见二狗。又到场子上粗了嗓叫,一个妇人踉跄走来,一面说:“别喊了,喊也白搭,二狗卷着猪跑喽!才岭下的老癞头说,昨儿晚上瞧见个后生子赶着两头猪上了岭,可不就是二狗?”

二狗他爸硬着脖子说:“反了!狗东西!”就吆了宰猪的一众人,又向妇人说:“郝媒婆,你往前带路,我瞧这狗东西跑得了哪去?”

郝媒婆一摆手就朝前摇着走了,一面撇过头向二狗他爸念叨:“昨儿我就听说二狗为着定亲宰的那头猪闹了,嘿,昨儿那么热闹,瞧着他也不搭理人,我就怪了,好得我就留意了,你瞧,今天连人带猪都没了,明儿可就要结亲的!”

瞧着一队的人从屋前过,村里人都停下立看,等走远了,就都指点着说笑起来。

一行人绕着上岭子,赶着山道,钻了岔口寻。一山的树都静挺着,飞禽惊飞,走兽避暑不出。寻一阵,众人下了岭,都像刚出坛子的咸菜,一字排搭在树阴下相互摇手。

郝媒婆拍了手说:“这可怎个向老鄂家交代?老苟啊,我可跟你讲,二歪子可不是个好惹的。”二狗他爸骂声:“狗东西!”坐一会,掐了烟头,便招呼着一行人先回村去歇。

才进堂屋,屁股还没粘到凳面,场子前就轰响起来。不等二狗他爸出门看,老鄂家的二儿子扛着锄头喊叫着到了屋门口,后头拥一伙汉子,个个握了柴刀扛了粗棍锄头。

二狗他爸见着,扶了门,说:“二歪子,你这是?哎,里面坐。”

二歪子说:“免了,我来给我家妹子讨个说法。”

二狗他爸说:“怎个说?我刚领一伙人上山寻了,这不才下来。”

二歪子说:“寻到了?”

二狗他爸擂搓了双糙手,叹口气。

二歪子说:“这么着?是没寻着?”便掀了肩上的锄头正到地上。

又起一阵喊叫,人团里挤开条道,一个老头领了一马人直出来,挥着长把子镰刀喊:“哪个是姓苟的?”

二歪子移开,二狗他爸说:“怎个?”

老头鼓着眼一扫,说:“你是二狗他爸?”

二狗他爸撑了眉应一声。

老头说:“要得,你儿子拐了我闺女,可知道?你倒是给个说法,哈?”

二狗他爸说:“你闺女哪个?”

老头一竖镰刀指向二狗他爸,说:“会装?我闺女三丫头,昨儿晌午出门到现在还没回家,要不是刘哈喇讲见着她往你们村奔来了我还不晓得,一路打听,却是给你儿子二狗拐跑喽。”

身后人堆里就钻出个刘哈喇,歪嘴老鼠头,勾着身朝二狗他爸一指,说:“昨……昨儿晚上我剁柴瞧着了,还有两头猪,在那山崖边上。”说着两手抱了肩,“还……还搂着亲呢。”一栽又缩回去了。

一场子的人笑,二狗他爸身子抻得笔直,脸紧了,空捶几拳,一连骂狗东西。

二歪子说:“好哇!拐了刘村的人跑了,看我上山抓了来跺扁他,给我妹子消口气。”就转身吆喝了人,刘哈喇崴着抢在前引路,三丫头他爸一伙也在后跟着,一长条轰喊着去了。

-08-

整座山都被搅动起来,像一群粪蛆在抢食。

两头猪忽直起头,二狗和三丫头在猪肚皮上翻身醒来,呆住听,四下打着草响,又听得人喊。

慌慌拍着猪一团爬起,牵了三丫头赶着猪就往东跑,声响却大起来。忙转了朝西,声响也大。于是四下看,寻地躲。

忽然响一闷声,一头猪就隐没了,二狗忙拉三丫头伏下。半晌,没动静,便按了三丫头在原地,起身蹚过去看。数米高的草垛后却是个大坑,猪正仰着在下转圈哼哧。

于是同三丫头和猪一齐划下去。坑更显得大,拨开草,森森一洞。探去看,浅处立着个半人高的石像,脸似活的,眼睛朝洞外怒射出去。

三丫头说:“是山神。”就跪下,又拉下二狗,合掌一个揖拜下去。往里,洞足有一间院房大,壁上潮湿,石尖上兜着水珠,往下滴,整个洞都荡着声。

外头人喊声突然大了,于是牵过猪一齐进洞躲。

三丫头说:“他们找来了可怎么办?”

二狗说:“有山神挡着,不怕,等人走了,翻过山头,到那边,再没人找得着咱们的。”就抱了三丫头和猪一起紧着。

“寻仔细喽,看这对狗男女躲哪儿去?”

“歪爷,寻遍了岭,蚁儿洞都捅了,该不会跑了?”

“跑?我让人山脚守了,跑得了?他们还带着两头猪呢,跑哪去?跑黄泉去?接着搜!”

鸟一阵阵飞出岭,转了弯又落回。一山的人都寻得蔫了,再不肯多走,纷纷就地坐下。
一人说:“歪爷,恁毒的日头,吃不消啊。”

二歪子甩了汗说:“娘的!躲哪儿去了?还能钻地底下去?”

那人说:“这日头,躲地底下,人都能成烤地瓜。”

二歪子忽然一顿锄头,喊:“走,下山,看我把这对狗男女弄出来!”

二狗他爸在屋堂前来回踱,郝媒婆一会坐,一会站,说:“老苟啊,我说的媒可从没坏过一对儿的,四里八乡都打听得,偏到你这成这么个样,为了这桩亲,我脚底磨穿不下三双,嘴皮子也不知磨了几层,这媒钱可少不得!”

二狗他爸正要搭声,忽听得外头喊老苟,忙出来,一个老者紧着步子赶说:“二歪子要放火烧山,快看去,晚了人就没喽!”

二狗他爸一路蹿着腿跑,还没到岭脚下,只觉呛鼻,抬头看,山已滚起浓烟,翻着往上腾。

到山脚,炙得人靠近不得,耳也似听不到声,山石隐约扭动着。二狗他爸一拍两腿往后蹲坐在地,说:“你娘跟王八犊子跑了,你跟两头猪跑了。”木了脸,摆着头说:“跑,跑啊!人都跑成灰儿了,跑啊,跑……”泥黑的脸上冲开两道白线,还没到嘴角,蒸得只剩干瘪的两条印。

满天像飘黑雪,浮着烧过的灰末儿,一路往东,卷过整个村,再出另一个山头。时不时啪一声,树条子窜起数丈,又落下,打着暗红的星子。

三丫头他爸挥着他的长把子镰刀向二歪子拼命,还没拐到跟前被一脚挡开,二歪子说:“自己闺女不要脸跟人跑了,想怎么着?”

手和刀停在半空,喉咙凸出来,半晌,叹口重气,软下来拐着走了。

二歪子同时烧了山的东、南、北边,独留西边一条缺口,一众人就守坐缺口山脚下。只见撞出的兔和麂子,各色的虫,却不见二狗和猪。

一人说:“还不见出来,有用吗这招儿?人不会烧没了吧?”

一人喊着奔来,近了,却是刘哈喇,喘着粗气说:“歪爷,找着了,人找着了,在山东头呢。”伸出两根手指,一比,“俩人!”

二歪子肩了锄头就走,一众人都随过去。到东边脚下,围了一团人,二歪子嚷开一条道,只见正中躺俩具尸体,二狗和三丫头。衣裤和皮肉烧结在一块,脸上像贴了焦糊皮,手脚硬硬歪着。

二歪子瞧清楚了,转身吆喝了众人,下岭去了。人慢慢散去一些,又聚来一些。二狗他爸推着板车,运了二狗和三丫头,一路回场子。

日头早已缩下去。才至家门口,墙边杀猪的案桌忽散垮作一堆。二狗他爸靠停板车,将抬下,板上却蜷着两头猪,像未烧全的干柴,焦黑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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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已消停,风却大,吹着山上烧过的灰屑,吹起了白月亮。

二狗牵着三丫头在山谷道里走,三丫头说:“终于翻过了山头。”俩人就紧着笑,两张脸和夜黑作一团。后头跟了两头猪,直哼哧着。

出了山谷口,远远一片开阔起来。不多远,听得水流响,俩人极快地奔到河岸,捧水大喝,再挽水洗脸,呼着大气对看了笑。

河面的月亮也是白的,荡着,却不散,水静下来,还是一整个的月亮。

两人忽想起猪也该是渴了的,回身去看,只见立在芒草垛边。于是走过去。一旁的芒草摇动着,两猪隐隐模糊,到跟前,已化作两摊白灰,和着芒花在地上斜斜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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